37.此情无关风与月



  

  【清】己亥杂诗——龚自珍

  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

  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说到龚自珍,更多人想起的可能是他另一首《己亥杂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一句“化作春泥更护花”成了千古名句,颠覆了落花的命运,从此,那凋零的花瓣不仅仅是凄美,它还背负着化作春泥护花的使命。

  龚自珍,家族世代为官,他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栽培,二十七岁中举人,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等官职,一生主张“更法”“改图”,全力支持林则徐禁除鸦片,为朝廷而奔波,试图改变腐朽的王朝。

  虽是当官之人,却不同其他官员那般迂腐固执,他的为人甚是潇洒,一箫一剑,行走于官场,颇有一点魏晋名士的风流。

  他一生写了315首《己亥杂诗》,可唯有这一首饱受世人争议: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这首诗不但牵扯出了一桩“丁香花公案”,还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

  那年,龚自珍任宗人府主事,此时的他,已经对朝廷丧失了信心,不愿整日面对着那些榆木疙瘩的老臣,便沉醉在诗词中,游山玩水,或是找一个知己叙旧。

  他找的这位知己不是别人,正是贝勒奕绘之妻顾太清。

  顾太清,原姓西林觉罗,名春,满洲镶黄旗人。西林,满语的意思是士兵中佼佼者,这个姓氏在满族可是大姓,人口众多。她的祖父鄂昌受文字狱牵连被赐死,所以,西林觉罗春虽是旗人,却也是受尽冷眼。

  由于罪臣的缘故,西林觉罗一族难以在京城容身,无奈之下,只能四处漂泊。离开京城时,她的年纪尚小,并不知家道中落为何意,只知他们必须离开那偌大的府邸,搬去陌生的地方。年幼的她跟随父亲一路南下,生活虽贫寒,但家学从未中断。

  她知道唯有才学能改变家族的命运,能让自己重新回到繁华的京城。许是在民间生活得久了,她的性子与那些娇生惯养的王孙贵族不同,她不缠足,不拘小节,时而穿着男儿装,与书生们一同谈诗论画。

  如此女子注定不是池中之物,她的才华传遍天下,同时,也传入了堂姑母耳中。

  她的堂姑母身份极为尊贵,是乾隆皇帝第五子荣亲王永琪之妻。看到“永琪”两个字,应该会有许多人熟悉,没错,就是《还珠格格》里的那位五阿哥。

  西林觉罗家落难时,这位堂姑母没有出手相救,反倒是听闻西林觉罗家出了才女后,才开始想起这个远方亲戚,派人将西林觉罗春接回了京城,让她在荣亲王府内教格格们读书识字。

  在荣亲王府,她遇到了此生的挚爱——荣亲王永琪的孙子奕绘。奕绘虽是皇室宗亲,但精通诗文书画,与纳兰容若颇有些相似之处。

  她与奕绘同岁,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自然日久生情,一段良缘便这样开始。他们廊下吟诗作画,她发誓此生非君不嫁。

  然而,有情人在一起并非容易的事情,他们之间还有重重阻隔。

  奕绘已有妻子,赫舍里氏,副都统福勒洪阿之女,人称妙华夫人。这位嫡福晋与奕绘才是门当户对,她为奕绘带去的是荣耀,而西林觉罗春只会拖累奕绘。

  若她要入荣亲王府,就必须改变自己“罪臣之后”的身份,否则这段婚事永远得不到皇室的批准。无奈之下,奕绘只能让王府中的二等侍卫顾文星认她为养女,将她的姓名改为顾太清,只有如此做,才能瞒过宗人府。

  此计虽瞒过宗人府,却瞒不过荣亲王府的人。王府的人太了解顾太清的家世,哪怕改名换姓,也无法改变她罪臣之后的事实。奕绘一次次地挺身而出,与家族抗衡,甚至已经准备与她远走高飞。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坚持,王府中的人不得不妥协。

  成亲那日,顾太清以侧福晋的身份被抬进荣王府。其实,身份地位对她来说真的不重要,只要能和相爱的人厮守,哪怕没有名分也心甘情愿。

  这场婚姻来之不易,所以两个人十分珍惜婚后的时光。他们共读诗书,伉俪情深。顾太清与妙华夫人也相处甚好,并没有狗血的宅斗剧情,一切都那么幸福美满。

  后来,妙华夫人过世,王府准备再找一贵族女子为奕绘续弦,可奕绘并未同意,此生,有顾太清一人已经足矣。

  夫妻二人皆是喜爱文墨之人,自然会引来京城中的雅士入府拜访,其中,就有龚自珍。那时候的龚自珍久闻顾太清才名,便时常入府与他们谈诗论画。这一行为在现代来看并无不妥,可在清朝会遭人口舌,只不过人们忌惮着奕绘贝勒爷的身份,不敢私下议论王府之事。

  九年过后,奕绘突然病逝,留下顾太清与儿女在人间。她一袭素衣,望着盛开的海棠花,满目哀伤。这海棠花还是奕绘亲手为她所种,她一直视若珍宝。如今,花期已至,人却魂归黄泉,物是人非仿佛是一刹那的事情。她摘下一朵海棠花,放在掌中,淡淡的花香如利刃般在她的心上划过一道伤痛。就在她伤心之时,并不知一桩冤案已经悄然而至。

  话说那日,龚自珍经过王府,恰好瞧见不远处的丁香花,于是提笔写下了小诗一首:空山徒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这首诗的后面还写了小注,标明了地点: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

  不知为何,这首诗几日内就传遍了京城,人人皆知,并且开始议论起诗中的“缟衣人”,这会是何人?人们很容易就会想到王府内的顾太清,再加上顾太清和龚自珍往日的关系,便更让人觉得可疑。

  这时候,龚自珍又写下另一首《桂殿秋》:明月外,净红尘,蓬莱幽谧四无邻;九霄一脉银河水,流过红墙不见人。惊觉后,月华浓,天风已度五更钟;此生欲问光明殿,知隔朱扃几万重。

  一阕记梦的词,这写的正是月下幽会,情意绵绵。别有用心的人将这首词与丁香花的诗结合在一起,添油加醋,开始制造各种不堪入耳的谣言:“贝勒府的侧福晋与宗人府主事私下幽会”“他们做了苟且之事”“知人知面不知心”。

  谣言止于智者,偏偏那时候没有智者,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京城沸沸扬扬,百姓不会在意事情的真假,他们只是喜欢看那些王孙贵胄颜面尽失。

  同时,也闹到了贝勒府。奕绘过世后,贝勒府的主子便是妙华夫人之子载钧。此人阴险毒辣,自幼便对顾太清充满敌意。借着这桩绯闻,他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顾太清及其子女赶出王府。

  王府中的人不会给顾太清辩解的机会,他们并不在意事情的真伪,仅仅是想赶这个碍眼的女人出府。果真是世态炎凉,奕绘离世仅一百多天,顾太清便离开了王府。离开后,她身无分文,无处居住,只能卖了金凤钗,购得西城养马营的一处破屋子,安顿子女,她又回到了从前贫寒交迫的生活。

  饱受流言蜚语的龚自珍也无法在京城继续待下去,只好带着一箫一剑一车书,愤懑地离开京城,并且,一生没有再踏足京城半步。

  龚自珍潇潇洒洒地离开了是非之地,留下顾太清一个人百口莫辩。一桩冤案,少了一个当事人,另一个人说的话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

  失去了夫君,蒙受了不白之冤,从此,顾太清的生活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柴米油盐。她被生活摧残得体无完肤,几次想过一条白绫了断了这条性命,可望着儿女,又不忍离开。苦难与贫困让她看淡了红尘,心也越来越平静。她离开王府时又怨又恨,此刻已经心如止水,再也不愿卷入世俗的纷争。

  三年后,奕绘嫡子载钧病死,王府后继无人,那些人不得不将顾太清接到王府,让她的儿子继承了爵位。虽然冤案平反,可此时的她已经白发苍苍,满目苍凉。她纵然回到了王府,但再也回不去曾经的生活。晚年她双目失明,长年被病痛折磨,但始终不废诗书,不忘吟咏。

  丁香花之案,终究是龚自珍对不住顾太清,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能站出来,反而一走了之。若为知己,无论如何也该出手相助;若不为知己,此事因他而起,他也该解释一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让人有些失望。他的确有才华,只是,做人做事实在欠佳。

  关于龚自珍的死有三种说法:一说死于权贵穆彰阿之手;一说被青楼女子灵箫和小云毒死;—说是被荣亲王府派来的杀手杀死了。晚清小说《孽海花》中则是以龚自珍儿子的口吻说,他被宗人府的同事用毒酒毒死。总之,都是非正常死亡,可见龚自珍当时确实得罪了不少人。

  一直在想,如果龚自珍没有暴毙,那么他会不会想念京城的那位故友,回到京城为她沉冤昭雪?他能写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句子,就该不是无情之人,只是那些人夺去了他的生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