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雨霖铃·寒蝉凄切——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一年,宋仁宗临轩放榜,看见柳永的名字,觉得甚是熟悉。
忽然想起柳永那首《鹤冲天·黄金榜上》:“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依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作词之人全然不将朝廷放在眼中,甚至宁愿把青春消磨在烟花巷,也不愿追求功名,对于科举制度,满是牢骚与抱怨。
想到这里,宋仁宗心中更是恼怒,斥责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功名!”
既然如此喜爱吟诗作曲,何必考取功名!不如就此归去,从此不要进京赶考。
柳永又一次落榜,并且仕途一片黑暗,宋仁宗的一句话,朝廷从此便不会录用他。
对于那首词,心中满是懊悔。当初,他不理智地写下“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酿成今日无法挽回的局面。若没有意气用事,或许他此时已经为官。
柳永失意地走在京都中,望着熟悉的街市,如此繁华,却与他无关。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招来更多人的嘲笑,是时候离开了,去追寻自己的远方。
清秋时节,他决定离开京城,独自在客栈收拾着包袱,眼神暗淡无光,提不起半点精神。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不舍离开,又不得不离开。
原本简单的包袱,收拾了整整半个时辰。
临走前,又深深地望了眼自己住过的地方,虽是客栈,但他早已把这里当成了遮风避雨的家。
走出客栈,外面正下着雨,他与船家约定了时辰,不能耽搁,只好迎着风雨往长亭跑去。冰冷的秋雨落在他的身上,湿了衣衫,冷得彻骨,寒得入心。
他本以为不会有人来送自己,可长亭之上,却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女子穿着藕粉色的衣衫,窈窕又纤细的身姿,美目流盼,自有一股超凡脱俗气质,宛若皎皎明月。
她望见雨中狼狈的他,急忙撑着油纸伞迎了上去,口中责备他粗心大意,忘记带伞,可眼中满是关切。
他们来到长亭中,她拿起手帕,轻轻地擦拭着他额头的雨水。
这一举动,引起了周围人的不适。人们纷纷用鄙夷的目光望着她,大庭广众之下,举止如此轻浮,定然不是良家女子。
这些人猜得不错,她的确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很久之前,她便堕入青楼,每日搽脂抹粉,与文人饮酒作诗,早已习惯了旁人轻蔑的目光。她知道柳永离开京城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无法挽留,只能来此送他最后一程。
她从来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她,她只想顺从本心,做真正的自己。她爱他,所以她来了,既然来了,又何必拘束?
他们相对而坐,听着雨声,深情地凝视着彼此。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只想这样静静地待一会儿,想着往事,想着未来。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湿气,让人觉得有一丝伤感。傍晚时分,外面的急雨刚刚停下,雨声骤停,秋后的寒蝉叫得格外凄切、急促,仿佛在催促着离人远行。
饯行本该饮酒,一醉解千愁。二人看着眼前的酒杯,没有半点痛饮的心绪。昔日,他苦闷之时,总会与她对酌几杯,将心中的愁说与她听,此刻,他心中依旧万分愁苦,却不敢说,怕留给佳人难过。
毕竟,他是要离开的人,她是送行的人,怎么可以让留下来的人痛苦?
蝉声越来越凄切,船上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催促着出发。留给两个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他们互相紧握着彼此的手,眼中含泪,依依不舍,谁也不愿放手。
这一别,可能就是永远。千言万语都哽在喉中,说不出,也不能说。此时,哪怕说一个字,便会泪如雨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要去南方,走过千山万水,与她天南海北各一方。长路漫漫,千里迢迢,从此以后,他只能独自望着楚地的天空,身边再无她的陪伴。
自古以来,最让人伤心的事情就是离别。人们不得不去经历,这种经历与苦难不同,人不会在经历中变得坚强,只会变得痛苦。
正逢萧瑟清秋,这离愁的苦让人如何承受!他拿起酒壶,将那整整一壶酒饮尽,可心中却没半分畅快,酒入愁肠,愁更愁。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一步步离开她,上了船,不再回头。他怕自己回眸看见她的泪,便不忍离去。
她站在江畔,目送着那船越行越远,泪水模糊了双眼,无声地滑落……
船上,柳永坐在角落里,他不知道自己酒醒时身在何处。或许是杨柳岸边,陪伴他的只有清晨的微风、黎明的残月。
此去经年,若无知己在身旁,良辰美景,也如同虚设。心中的情,又能对谁说?
怕离别,更怕离别后的日子,没有她,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写下这首词,是想将那夜的离别永远留在心中,将那段感情珍藏于心中。
这个女子究竟是何人?词中并没有写出她的姓名,想来必定是陪伴柳永多年的红颜知己,看着他寒窗苦读,屡屡落榜,却依旧不相离。同时,她也是可怜人,无人为她赎身,没有自由,无法跟随柳永一同远走。她只能留在这里,默默为他祈福,愿他一世平安。
柳永离开汴京,他去了许多地方,如同一个无家的浪子,沉迷于烟花巷,醉生梦死,不理世事。
他本出身官宦之家、书香门第,只可惜过分沉溺旖旎繁华。其实,这一生他并未放下功名,他一直辗转于各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通达仕途。在漫长的追寻中,他也留下大量羁旅行役之词。然而,他本身又是纠结的,既迷恋烟花巷,又放不下仕途,鱼与熊掌岂能兼得?正如宋仁宗所言:且去浅斟低唱,何要功名!
若一直这样矛盾下去,即便为官,也不会造福百姓。倒不如就此做白衣卿相,一生任性潇洒,无拘无束。
直到垂暮之年,柳永才及第,历任县令、判官等职,皆是芝麻小官,潦倒一生。临终之时,无家室,无财产,如此凄苦。最后,是一班名伎凑钱将他安葬。
相传,出殡那日,半城的名伎都去吊唁,红粉佳人褪尽脂粉,白衣素缟,为这位浪子垂泪。
古往今来,为歌伎作诗填词的人数不胜数,但终归是逢场作戏,没有尽心。唯有柳永,能将她们的情与爱描写得那般细腻动人。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到“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每一首都是流传千古的情话,字字相思。
依然记得《金粉世家》中的一个片段,金燕西用一首《雨霖铃》缓缓地道出了冷清秋的名字,从此,一段故事开始。
一个富家公子,遇上了单纯的学生,不要以为王子爱上灰姑娘是浪漫的事情,那只是在错误的地点遇上了错的人。
在浪漫与爱情过后,留下的便是无尽的苦恼。金燕西负了清秋,两个人被婚姻折磨得遍体鳞伤,连相拥的力气也没用。
故事的最后,他们离开了彼此,这结局对二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葡萄藤上开不了百合花。
爱不等于相守,一段婚姻,除了爱情,还有许多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可能是柴米油盐,也可能是七年之痒。
遥想千年前,柳永离开汴京是否同样无奈又疲惫?他无法为那个女子赎身,无法给她幸福的生活,他似乎能预料到自己留在汴京,两个人以后要面临的压力。正因如此,他才选择离开。
他了解自己,他这样的人颓废半生,已经不可能成家。但那个女子不同,她的路还很长,她可以遇到良人,余生无忧。两个人会在各自的路上越行越远……
没有承诺,便没有责任。在彼此没有刻骨铭心地深爱前分离,这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那一晚,他离开了。
此生太漫长,长到他不敢去爱。红尘千丈,人的选择各有不同,不问对与错,只求无愧于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