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气吞万里如虎 命终仍见黄埔精神
陈赓:1903-1961。躺在病榻上的陈赓,想起了自己在战争年代经历的那一幕幕:蒋介石拔出短剑自刎,他夺下短剑,背起蒋在草丛里奔跑……听毛泽东给他讲“破釜沉舟”的故事……到朝鲜战场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找某师打败仗的原因……。去世的前一天,陈赓的行为有些反常:有生以来第一次提出要妻子给他擀碗长寿面,他不停地讲自己的感受和经历,他的情绪异常激动……
毛泽东让陈赓既当爹又当娘
1952年夏天,正在朝鲜指挥志愿军作战的陈赓,奉调回国。他拄着拐仗,一瘸一拐地跟着周恩来,来到中南海丰泽园。
这是个四合院,四面是石基青砖瓦房,中间的草坪绿草如茵,边上有七棵婆娑的古柏和一颗古槐。拐过颐年堂往东,穿过一个不长的走廊,就是毛泽东主席住处。
警卫员告诉他们,主席在睡午觉,刚刚躺下。
周恩来驻足,朝旁边的空屋指指,招呼陈赓去坐。
陈赓诡秘一笑,搬过警卫员的马扎,搁在自己屁股底下,滔滔不绝讲起朝鲜战场上的故事,越讲声越大。
“是陈赓在外边吧?”毛主席不知何时惊醒,隔着窗棂朝外喊。“要进你就进来,在外面搞什么鬼!”
警卫员一听,手心冒汗不知如何是好。
陈赓跨进主席卧室,讷讷佯称:“哎呀主席,要知道你睡得正香,我就晚来一步……”
“你又耍滑头,把打鬼子的一套都用到我的头上了,声东击西!”
“主席,要不你先睡,我跟总理在那屋……”
“我都给你搅清醒了,还睡个鬼,你叫恩来同志来,先商量你那个事吧。”
他们在三只绿平绒沙发上就座,老式圆茶几上摆着书报和茶杯。阳光斜照进窗户,在地毯上形成一块块耀眼的光斑。
毛泽东点了一支烟,一团团烟云缓缓飘浮,一会儿呈深蓝色,一会儿呈浅蓝色。他站起来,仰着头,好像在烟云中寻找什么,然后,返身坐回原位,带着一种直率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先凝视着陈赓,又转向周恩来。
“美帝国主义想要打败我们绝不可能,我们一时要把美帝赶出朝鲜也不可能。我们的军队是一支政治素质最好的作战勇敢的人民军队,只可惜技术装备太差。我去苏联访问,斯大林曾向我建议,有必要组建一所高等军事技术院校,我决定接受这一建议。”毛泽东主席像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讲着,准确地表述自己的思想。他伸出右手食指,用大家所熟悉的姿态,把烟灰抖进烟缸里,好像把自己的想法打上一个句号:“军事工程学院一定要办,不能对帝国主义抱有幻想。”
周恩来胳膊放在沙发扶手上,微微朝前探出身子,点点头。
“陈赓,你从前线回来,谈谈你的感觉吧。”周恩来朝椅子上的陈赓扬扬手。
陈赓欠了欠身,说:“我军缺乏现代化装备,部队缺乏精通科技的人才,造成在朝鲜战场的困境。只能靠坑道对付敌人的飞机大炮,许多战斗由于装备技术落后而不能取得胜利……”
“一个国家科学技术落后了,在战争中就要挨打。”周恩来下意识地摸摸腮帮子,忍不住叹了口气。
“最急需的,是要培养前方已有的部分现代化武器装备的维护、使用方面的工程技术人员。有时炮上坏了个螺丝,3个连找不到一个会修的……”
“中央决定创办军事工程学院,那个草案你看到了吧?”毛泽东用指头敲打着桌面,沉思片刻,看到陈赓点头后,进而问道:“谁来办?”
陈赓情不自禁地朝周恩来看了看。
毛泽东指了指陈赓,说:“你来办吧!”
陈赓一本正经地皱起眉头:“这个我可是隔行,恐怕办不好。”
主席却高兴地挥舞着右手,含蓄地笑笑:“你隔行,你说我们党内还有哪位懂行?你指出来。”
总理朝沙发上仰了仰,向陈赓说:“你是合适的人选……你当过红军学校的校长,红军干部团不是很出色吗?你刚从前线回来,了解朝鲜战争的实际情况,你对敌我双方技术条件的悬殊差别是有体会的吧?”
是啊。当面对我军阵地上的一片焦土时,他多么渴望从祖国腹地开来机械化大军──坦克和自行火炮在疾驶,运输车在驰骋,炮兵纵队一列列走过,飞机一架架掠空……然而,这只仅是渴望。当时我们国家尚一穷二白,军事技术还十分落后,技术人才更是缺乏。现在要组建技术院校,担任这个院校的校长,他知道这是一个困难的职位。可他是从百折不挠中走过来的,这个困难的职位对他还是充满了魅力。
陈赓愉快地接受了委托,并向总理请求道:“你可得当我的后台老板。”
周恩来笑了笑。
陈赓又提出一条:“要干,你们得给我找个好政委。”
“我看你自己又当爹又当娘吧。”毛泽东半开玩笑地说,连连吸了几口烟。
“你先去筹建,”周恩来说,“等开学,正式任命你为军工学院的院长兼政委。”
经过一个多月的勘察研究,校址定在哈尔滨。成立了筹备委员会,陈赓自己则把主要精力放在教师和校舍两件大事上。
他请弹道专家张述祖教授根据建校方案中确定的专业,提出所要聘请的教授和专家名单。张教授抖着一长串名单,连连咋舌:“我写是写出来了,可要调齐这班人,难,太难!”
“你说吧,”陈赓问,“调他们要经什么人同意吗?”
“起码要政务院副总理一级批,有些恐怕非得总理点头……”
他拿着名单,找贺龙、陈毅副总理以及习仲勋、安子文、杨秀峰等领导同志商量。有些人员只有请周恩来总理批示。
周总理日理万机,上班时间找不到,他就在总理上班前到家里去“堵”。邓颖超告诉他总理刚走,他又一气追到国务院西花厅。
总理正在这儿接见民主人士。他探头一看,客厅里坐满了人,总理谈兴正浓,不断询问着客人的近况。他急中生智,卡在总理的必经之路──厕所旁。总理上厕所,他就跟进去。总理好生奇怪,问道:“陈赓,你来做什么?”
陈赓把纸和笔递上去:“有几个教授的名单,请批一下。”
周总理说:“你等一下不行吗?”
“等一下,你就走了。”
“你真是急性子。”总理在名单后面签上一行字,又嘱咐道,“军事学院的两名教授,我已经跟刘伯承同志说过,你再找他,请他支持。”
陈赓从西花厅后门出来,火速赶到刘伯承住处。刘伯承望着陈赓急不可待的样子,故意脸一虎:“你的手真长,来挖我的墙角来啦?”
陈赓毕恭毕敬:“师长,我哪敢呢。”
“你鬼心眼多着哩。”刘伯承握着他的手说,“你办院我能不支持你?你还叫总理给我打电话……”
周总理不遗余力地支持了他,曾几次指示高教部帮助军事工程学院从各大学选调教授,还亲自召开过解决学院师资问题的会议。贺龙、陈毅副总理也分别召开过这样的会议。因而很快就从华东、中南、西南、京津四个地区抽调了78名教授和专家,很快就把17个基础课教授会和23个专业课教授会成立起来。与此同时,陈赓又报请中央军委同意,从各大军区挑选300名优秀的大学毕业生成立助教队,请已经来校的教授、专家给他们讲课辅导。
陈赓亲自赴京,请求特赦一名死刑犯
受聘的上百名教授讲师陆续到达学院。
筹建处的干部部门忙得不可开交。保卫部门也同样忙碌。保卫部副部长不时将一张张调查表送请陈赓审定。
陈赓的办公室安置在搬走的“哈医大”的旧房子里,走廊里堆满了旧木器、建筑材料,各种脚步声在走廊里咚咚作响。会计的算盘打得像京剧伴奏的响板一样,纸张像耗子啃木头一样簌簌地响,还有一阵一阵打电话的声音。
保卫部副部长推开门,坐在桌旁,把一份名单递给陈赓。这位副部长动作不慌不忙,举止爽直,一看就知道是个工作出色的人。
陈赓取下方形眼镜,用手一挥,什么也没说,只是惊讶地噢了一声:
“这个问号什么意思?”
“是有疑问的。”副部长回答说,“她哥哥是台湾国民党要员,留在我们学院工作不合适。”
“你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陈赓说,“你只知她有个哥哥是台湾国民党的要员,而不知她还有一个哥哥是我们共产党的中央委员。她没有跟那个国民党的哥哥跑到台湾去,却跟这个共产党的哥哥留在祖国,不正好说明她是进步的吗?”
副部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可是……”
他话音未落,门慢慢开了。张述祖教授探了一下头,看见副部长便退了出去。陈赓忙喊住他:“张教授,你进来,我正要找你呢!”
张述祖在门槛上稍稍呆了一会,快步走进办公室。他向周围打量了一番,扫视了一眼副部长,便坐在中间。
“张教授,你说那个弹道专家到底怎么样?”
“他曾经留学法国,”张述祖扶了一下眼镜,回忆着,“在我们弹道同行里,都知道他有一个雅号。”
“叫什么?”
“宝贝!”
“宝贝?”陈赓摸了一下稀疏的头发。“是宝贝,咱们赶紧要呀!”
张述祖望了一眼副部长,带着不可理解的表情摇了一下头:“恐怕要不来。”
“是不是又要总理批?”
“总理?恐怕天王老子也批不了他。”
“他就这么值钱?我不信!”陈赓还是用原来那样急促的语调讲话。他问副部长:“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副部长在烟雾里数落着:“他在国民党兵工署工作过,又曾任国民党第三战区的少将专员,解放战争时期在东北起义,对我军建设兵工厂制造枪炮有过贡献……“
“这不很好吗?起义了,既往不咎。”
“陈司令员,你不知道,他以后到了民航总局工作,‘三反’中查出贪污罪,被判处死刑,后改为死缓两年……”副部长补充道。
陈赓被镇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情况会这样复杂。死缓两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他的脸色黯淡下来,在房间里走着,旧皮鞋把地板蹭得吱吱作响。
他把手杖在地板上使劲笃了一下,下了决心:“把他要来!”
“司令员,”副部长急了,“别人可以调,这个人可千万不能调!他是罪犯!”
“可以叫他立功赎罪嘛!”
“司令员!……”
“你别叫我司令员!这不是战场,我不是司令员!我是院长!我要培养人才。他再有罪,他的技术是没罪的,我们必须留下他的技术!”陈赓讲得很快,讲得轻松、开朗,讲完后又在思索着什么。
副部长说:“陈院长,这事咱们做不了主!”
“我知道找谁做主。”陈赓沉着地笑了起来,“你去搞两张车票,咱们去一趟北京。”
到了北京,他给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董必武打电话:“董老,刀下留情,把‘宝贝’给我们哈军工吧!”
“什么‘宝贝’?”
“就是民航总局那个贪污犯,他是弹道专家,懂法文,我现在就缺法文翻译……”
“哦,我明白了。”董必武温和地说。“你的意见可以考虑。我们研究一下,看能不能改成监外执行……”
“那太好了,董老,您可要快些!”
经毛泽东、周恩来批准,两个星期之后,犯人被押到北京恭俭胡同。
在陈赓面前,“宝贝”舒肩挺脸坐得很端正,两只手藏在腿缝里。他的脸庞干枯发黄,好似被战火熏黄一般。他蓬头垢面,陈赓不止一次看到他用肩膀擦着眼眵。
陈赓悄悄问副部长:“怎么还戴着手铐?”
“他是犯人,怕万一……”
“你看他那个样能逃走吗?取下来。”
副部长面有难色:“到哈尔滨再取吧。”
“同志,你得学会感化人!”陈赓走过来,把犯人的手铐提起来,向副部长使了个眼色。
副部长不情愿地把手铐打开了。
“宝贝”看看卡出印痕的手腕,看看拄着手杖含笑的陈赓,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呜咽道:“首长,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你们说吧,叫我干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你起来,不要这样!”陈赓安慰他。“你是我们保出来的,希望你不要给我们哈军工脸上抹黑。到了哈尔滨,我给你找一间房子,你就专门翻译科技情报资料,在那里一面劳动,一面工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1953年4月25。哈尔滨的严寒把树木冻得噼啪作响,地上冻土未开。站一会儿,脚就冻僵了。陈赓拄着拐仗来了。他把背靠在一棵巨大的落叶松树干上──这里是他去年勘察校址的立足点,他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的一片废墟。松江省建筑工程局的5000名建筑工人,哈着气跳下车来,叮叮咚咚凿开了地皮。一片楼群就在这里开始动工建筑了。
“首长,回去吧。”
他摆了摆手。
他时刻关心校舍建设的进度和质量,几乎每天都拖着战争年代负伤的腿在工地上到处转,了解施工进展情况。他的热情感染着所有的人。工人们和他一见如故。他把“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思想溶进了许多笑话和故事里。望着50多米高的水塔,他动了爬上去的念头:“这可是制高点,我上去看看!”
“不敢不敢,首长,危险!”其他同志拉住他。
“我又不去跳楼,怕什么?”
“水塔还没修好,年轻人上去都头晕,首长还是别上去了……”
“放心。”陈赓举举手中的拐杖说,“我有三条腿哩!”
他用手扶着脚手架,和张衍主任一道,一直爬到塔顶。陈赓站在塔顶,举目远望,哈尔滨城和松花江尽收眼底。他兴奋起来,对张衍说:“将来在上面搞个霓虹灯,安个军徽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哈军工……”
举头仰望的人们捏着汗。
他刚一下来,基建部门的负责人就找来了,说上面来电话:“教学大楼顶部必须设计尖顶式的!”
尖顶式的需要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而盖琉璃瓦则需要大笔的钱!陈赓一听不同意,要求用灰瓦。
“设计院还提出,把柱子都漆成红色。”基建负责人又报告道。
“咱们不是盖宫殿,不要漆。你跟设计院讲,一不要琉璃瓦,二不要红漆柱子,你们设计也得设计,不设计也得设计,这是命令!”
基建负责人没戴军帽,却敬了个军礼,喊了声:“是!”
陈赓望着工地,他的耳朵突然变得灵敏了。他听到了冻土嘭嘭开凿声,木工间的电锯声,钢筋工场的敲打声……整个哈军工──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似乎在听他的口令。他既高兴又恼火,高兴的是什么事他都要过目;恼火的也是什么事都需要他亲自出马。将军总在高兴与恼火之中为了同一件事。
──后来反浪费运动开始了,中央派人来哈军工检查。检查组负责人王世泰看到大楼屋顶没有用琉璃瓦,显得庄重朴素,质量好,造价低,就请陈赓介绍经验。陈赓一拄拐杖,哈哈笑起来:“你拿了尚方宝剑没有宰我,感谢不尽,还介绍什么经验?”
经过一年左右的紧张筹备,1953年9月1日,哈尔滨南岗矗立起一座军人城。陈赓以院长和政治委员的身份庄重宣布:“我国历史上第一所军事工程学院正式成立了!”
毛泽东主席给学院颁发了训词。
周恩来总理送来了亲笔题词。
冬天又一次降临。
保卫部副部长穿着军大衣,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来到陈赓屋里。
陈赓刮好脸,用热水浸湿毛巾,一边仔细瞧着镜子里自己容光焕发的样子,一边擦着脸、脖子和两手。学校已在紧锣密鼓中开学,这一切使他感到精神抖擞。
“‘宝贝’的特赦报告打了没有?”他问。
“院长,我看这事还是拖一拖……”
“为什么?”
“不知是谁走漏了要特赦他的消息,这小子经常半夜三更酗酒。”
“不会是我说漏了嘴吧?”陈赓把湿毛巾扔进盆里,回想着。“太不争气!走,咱们去看看。”
“这么晚……”
“给他个突然袭击。不敲打敲打他,他爱犯迷糊。”
他们沿着螺旋式的楼梯下来,向大楼旁边的一排小平房走去。一阵刺骨寒风扑来,使他俩一趔趄,副部长急忙扶住陈赓。陈赓停下静静气,又指了指亮灯的小屋。
副部长在窗窟窿里朝里望。陈赓捶了捶他的屁股:“别侦察了,你就大大方方进去吧。”
他们进屋,气温和外面差不多,只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宝贝”坐在几摞资料后面,在翻一本砖头厚的大字典。他依然是满脸污垢、脸颊凹陷的模样。也许是坐时间久了,他龇牙咧嘴才将背伸直。他不停地给来人让座,可惜,桌子、椅子上都摊满了书。
“你别忙乎。”陈赓坐住一块椅子角,眼睛不住地打量四周。门后面堆满了空酒瓶。“宝贝”紧张得碰倒了桌腿旁的一瓶。“宝贝”显得局促不安。
“又喝酒了?”陈赓很不满意。“你最近翻了不少资料,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在生活上也要严格些,不要功亏一篑。”
“我明白明白。我正在加班,想把这最后一批资料突击出来。”
“也不要搞得太疲劳。”陈赓站起来,猛地觉得浑身发冷,他打了一个寒颤这才发现屋里没生火。
副部长斥问道:“怎么不生炉子?”
“宝贝”看看满屋子资料、报刊、稿纸,摇摇头:“这种资料全国只有一份,我怕炉火管理不善,引起火灾,我可就罪上加罪……再说生炉子到处是灰,热了人也容易打瞌睡……”
“要冻病的!”陈赓提高嗓门说。
“冻不病冻不病,”“宝贝”指指门后的酒瓶,“太冷我就呷一口。”
陈赓温情脉脉地看了他一眼。“宝贝”把旧大衣裹紧了,眼里闪闪发亮。
陈赓赞许地点点头,眼角湿润了。
寒气袭人。陈赓一路没再说话。快进大楼时,他又回望了一眼那一排亮灯的小平房。烟囱里偶尔迸出几颗火星。
“想办法把他搬进大楼里住。”陈赓几乎是在命令副部长。
“那样太照顾他了,别的教授不也住在平房里吗!”副部长露出略带抱怨的神色。
“把平房里的教授都搬进大楼!”
“哪有那么多空房?”
“把我的办公室腾到平房,你们政治部也搬过去。”
“院长,这样老干部会有意见的!”
“有意见叫他们找我提!明天就让他们搬家!”
教授们拿到了任命书,住进了条件最好的教授楼。他们似乎不愿离开小平房,坐在陈赓办公室里,迟迟不走,也不说话。感情脆弱的知识分子心头不时涌起一阵苦辣。
陈赓坐在圈椅里,把伤腿支高一点。蹿动的火苗舔着炉壁,把炉筒下端都舔红了。他的话音很轻:“我办学校不过是跑跑龙套,以后要把学校交给你们去办。你们有许多智慧和本领,要把它贡献出来,那就是了不起的功劳!”
教授们似乎留恋地打量着简陋的平房,不安地对望一眼,发出响亮的咂嘴声和含糊不清的喃喃声。陈赓似乎漫不经心,断断续续地说:“学院条件暂时不好,我希望你们把它当做家。饭厅快修好了,我从我们老家请来一个厨师,不久就到,再让管建处给你们配发一些营具。我知道你们书多,桌子小了不行,起码得比我这个桌子宽……王教授是不是要办喜事了?好,我给你们当主婚人!”
王教授、周鸣溪教授当时真想长久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他们刚走,另一支队伍──刚刚放下枪支的工农干部队伍赶来了。他们一进屋,房间里顿时烟雾迷漫,点烟的纸片在炉膛里旋舞,变黑了──轰地一下燃起熊熊火焰。
“司令员!”他的一位老部下拧掉喇叭烟头,粗声粗气地说:“我们是从机关枪下爬出来的,有的教员就比我们多念几年书,就捧得那么高!”
另一位老干部说:“司令员,我们对你个人没有意见,你劳苦功高,光明正大,没有说的!我们是说那些耍笔杆子的,纯粹是无功受禄!他们有什么资格当中校、上校?”
“你要承认自己长征两万五,也得承认人家十年寒窗苦。”陈赓温和地说,“你要能设计一个‘风洞’,我也给你个上校当当。不能主客不分嘛!”
“谁是主?谁是客呀?”有人小声嘀咕。“我们都成了没人管的老客了。”
“就因为我把他们当主人,所以没有多余的热情,对客人才应该盛情接待。我们的老同志要树立为教学端盘子端碗的服务思想。”
“那也不应该拍知识分子的马屁!”
“连劳改犯都捧着、供着……”
“也不知屁股坐哪一边……”
乘着人多,老兵们发泄着积怨。越说声越高。保卫部副部长倒不急于发火,他的话像温火灼着陈赓的心:“别的我没意见。主要是这些教授成份太复杂,你想,过去没钱哪能念起书,而有钱人……”
在沉思中,陈赓两道眉毛斜着联到一起:
“要说社会关系复杂,谁有我复杂?我家是大地主。在东江讨伐陈炯明时,我当过蒋介石的侍卫参谋,冒着炮火把蒋介石背出重围,救了他的命。不少同志批评我说,当初不该救他,好像我犯了个大错误似的,我承认,当初我要知道他叛变,我才不干那种蠢事呢,早就把他丢掉了!问题不在于同蒋介石有没有关系,而在于同蒋介石是什么样的关系,不要把过去的社会关系当成包袱。再说成份吧,1927年在长沙制造‘马日事变’的许克祥,出身是很苦的。他家距离我家只有几里路。他的父亲许七是碓匠,在乡里走街串巷谋生,每年冬夏两季,都要到我家来干活。由于选择的道路不同,我这个大地主的独生子成了共产党员,他这个穷苦家庭出身的人却成了屠杀共产党的刽子手!关键在于你选择什么样的道路,树立什么样的世界观……”
那位老部下不再晃椅子,带着疑问的神情斜睨了一眼拉上的窗帘。窗外夜幕沉沉,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
“在我们学校建设中,你们是一根柱子,知识分子也是一根柱子。许多工作没有你们不行。不过咱们不懂科学技术,拿我来说,是半生戎马,赳赳武夫,讲到冲锋陷阵,他们要向咱们学;要是讲到自然科学,那我和你们都要向他们学,尊他们为师。”
“我才不学他们!”一个老干部扭了一下椅子,吱地一声。
“你胡闹!”陈赓火冒三丈,用足力气不用拐仗站起来,牙齿哆嗦着。“我讲了半天,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们都是受党教育多年的党员,难道这点觉悟都没有!”
“我不通!”
“不通也得通!”陈赓用激愤的声调命令着。“通不通,三分钟!你考虑三分钟。”
房间里静下来,带有一股暖烘烘的有点苦的灰烬味,脚下都感到有热气。铁炉子的火光和灯光使书架上的书脊染上了金色。整座房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煤块在噼啪爆裂,溅着火星。
陈赓送他们出屋。那位老干部不肯离开,露出踟蹰不前的样子。
“司令员,我请求回朝鲜战场。”
“靠你两个拳头能打败美帝?你老老实实给我在学院里呆着。《将相和》看过没有?”
“看过。”
“想过没有?”
“……”
“别看《苏三起解》激动得尿裤子,看《将相和》却打呼噜,明天我叫省京剧团专门来演这出戏,你好好看看,想想。”
面对病魔,陈赓说:“我要争取再为
党工作二十年!”
正当陈赓踌躇满志,为哈军工的建设奔波时,病魔却一天天向他逼近了。长期艰苦的物质生活和超负荷的工作,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1954年,哈军工刚刚初具规模,陈赓的心绞痛已发作频繁。
“我活着就要干!”陈赓勇敢地同病魔搏斗,与死神搏斗。
“我要争取再为党工作二十年!”他没向病魔低头。
1954年10月,陈赓被任命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兼哈军工院长、政委。他工作重点移到北京,但心里仍时刻装着哈军工。
1955年9月,他获得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及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
1956年9月,他出席了中共八大并当选为中央委员。
此时,医生一再叮嘱要他少活动、多休息,可他却仍不停地操劳奔波。他视察部队,到各地进行军事勘察,出国访问,开会,接待外宾……
终于有一天,他被击倒了。
1957年12月19日。陈赓访苏回国不久,突然发作了心肌梗塞。
就在前一天,他在军委开会,中午很晚才回到家。妻子傅涯还埋怨说:“我等你到一点钟还不回来吃饭,你呀,你这样做还没有什么,你还年轻,你把老帅们拖垮了怎么办?”傅涯担心的是老帅们的健康,没有意识到陈赓会出问题。这一天,陈赓感到好累好累。
晚上,陈赓对傅涯说:“今天我什么事也不干了,你陪我去看看戏吧!”傅涯见他神色疲惫,就请假陪他坐车到中南海去看戏。
戏后,陈赓回到家就休息了,他紧张的神经得以松驰下来。傅涯也完全没意识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第二天,像平时一样,吃完早饭,陈赓穿好军服,准备去总参谋部上班。傅涯也穿好衣服上班去了。孩子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都走了。忽然有人因有急事来到他家里找他,陈赓只好留下来。来人走后,院子里只剩下他和两岁的小儿子,还有正忙碌着的阿姨。
客人刚走,陈赓就感到胸前好闷、好痛,一下跌倒在沙发上。这时两岁的小儿子涯子,从客厅里跑出来,在厨房里找到阿姨说:“爸爸哭了。”阿姨正忙着,以为孩子说着玩的,没理睬。涯子又从后院跑到前院,找到司机说:“爸爸哭了,爸爸真的哭了。”说着,拉着司机来到客厅,只见陈赓果然倒在沙发上,脸色苍白,满头大汗。司机一见此情此景,连忙把陈赓抱到里屋床上,又找到秘书给北京医院打通了电话。不一会,医院便派来了抢救小组。此刻,陈赓陷于昏厥,手脚冰凉,脉搏跳动微弱,血压也测不到。诊断结果是心肌梗塞。医生指示:立即进行抢救。抢救一直到深夜。陈赓仍紧闭双眼。到11点多钟,他终于苏醒过来。
陈赓醒来后,一生中的战争经历在他头脑中一幕幕浮现出来。
1925年10月,蒋介石以东征军总指挥的身份,再次率领国民革命军东征。他特调陈赓连担任护卫。
当时叛军主力林虎部集中在华阳。由旧粤军改编的东征军第三师素少训练,师长谭曙卿不探虚实,草率出兵,被敌军重重包围。蒋介石得报,立即驰赴华阳方面督战。
谭部已溃不成军。山下到处是飘摇的“林”字虎头旗。蒋介石不时责骂粤军,急得脑门上一溜细汗。
“娘希匹!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派用场的时候统统不见了!护卫连,护卫连呢?陈赓!”
陈赓像豹子一般窜出掩体:“我在这儿!”
“你带上所有的人,冲上去,一定要把阵地夺回来!”
“是!”陈赓一面走一面很快从裤带里拉出衬衣,把它抖了一下,使冷空气钻到他汗流浃背的肉体上去。他喊道:“护卫连注意!……”
“等一等!你先不要离开我!”蒋介石搔着后脑勺哼着,对着地图指指戳戳,惶惑地咕哝着:“炮兵一营呢?工兵连呢?”
丘陵周围的枪声愈来愈密集。地面在炮声里颤抖。东征军像潮水一般后退。士兵满腿染着草汁和泥屑,从指挥部旁飞也似地掠过。蒋介石再也无法忍受。他目光犀利地盯着陈赓:
“你是‘黄埔’的好学生,现在革命危在旦夕,校长命令你赶快下山,到前面向谭曙卿师长传达我的命令,不准退却!临阵脱逃一律枪毙!”
陈赓拔出驳壳枪,冒着炮火,只身跑到前沿,找到谭曙卿,传达了蒋介石的命令。谭曙卿也觉得非常丢脸。他呼地站起来,用衣袖揩干脸上的汗,用军刀飕飕地劈着空气:“我再冲一次!”可惜,跟在他背后冲锋的只有几个人。不一会儿,便被炮火挡了回来。
陈赓回报蒋介石。
蒋介石一阵剧烈的抖动,脸由于拼命用劲涨得通红。
“校长,我带我的连去冲吧!”
蒋介石把干燥的嘴唇舔了一下,坚决地说:“我命令你代理三师师长,指挥三师反冲锋,快去!”
陈赓叫了一声,挥舞着驳壳枪,跑下山梁。他拦住一伙溃退下来的粤军,喊道:“站住!蒋总指挥命令我指挥你们!我是陈赓!我是师长!……”
可是没有人响应。
陈赓气喘吁吁地跑回山头,报告军情。
蒋介石的身子一挺,好像坐在马鞍上那样,问道:“你说什么?”
“他们不听我指挥!”
蒋介石像开放水闸似地怒火直迸:“娘希匹,谭曙卿毁我国民革命,我要枪毙他!”
“校长,指挥部该撤退了!”
“撤退?现在怎么能撤退!打到一兵一卒也要坚守阵地!”
“校长,我们已经落进环形包围圈。不转移个地方,无法反击!”
“转移?”蒋介石环顾四野,硝烟弥漫,周围不断有人倒下去。行李、辎重丢得漫山遍野。晒黑了的蒋介石显得很激动,“现在转移……?”
“对!不远的地方有条河,那里是结合部。”
“嗯,试试看吧。”
轰!高地上发出了一声炮响。一刹那,背后聚成黑黝黝的两面三刀簇,叛军的喊杀声传到耳边……陈赓架着蒋介石往山下跑,邓文仪和参谋们紧随其后,卫兵们纷纷倒下……
蒋介石忽然不走了,坐在地上,喊叫起来:“我不走了!我堂堂总指挥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脸回去见江东父老!”
蒋介石愈说愈激动,不由得声泪俱下:“我在黄埔一再教导你们,战死则罢,不战死则杀身成仁,今天我要实现自己的诺言,不辱黄埔之威名!……”说着,蒋介石拔出短剑,举到胸前,泪如雨下。
陈赓一把夺过短剑,塞回刀鞘,喃喃说道:“你是总指挥,你的行动会对整个战争发生影响,这又不是黄埔的军队,赶快离开这里,再不走就晚啦!”
“陈赓!”蒋介石仰面望着陈赓,脸上的肌肉不断牵动着,皱起眉头,悲哀地说:“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背你走!”陈赓在蒋介石面前蹲下,等候蒋介石趴上来。蒋介石踌躇不决。陈赓催促:“快!”
陈赓背着蒋介石爬过泥泞的路坡,在草丛里奔跑……过了河,枪声渐渐稀落,蒋介石恢复平静。他把总指挥部的几个军官召集在一间屋子里,自己咬牙切齿地踱来踱去。他像是预感到什么危险,猛地一转身停住说:“此地不能久待!让第1师快来接应我们。我要跟周党代表联系,谁愿意去送信?”
几个人你看着我,我望望你,都不吭气。
“我去!”又是陈赓挺身而出。
蒋介石打量着陈赓。他打量着他那泥泞的长筒靴,有好几处撕破了的卡其布军服,以及他那疲倦的长出了胡子的脸。几天来疲乏地行军,几夜不睡觉值勤和等待,然后是参加战斗,刚才冒着危险把自己从火线上背到这里,他的疲倦可想而知。
他把手按在陈赓肩上,想一想,说:“只好辛苦你了!你是校长的好学生,我将来一定重用你!”他要陈赓化装成农民,带着他的亲笔信,前往海丰的后埔,去找第1军副军长兼第1师师长何应钦和第1军政治部主任兼第1师党代表周恩来,并限第二天早晨10时送到。陈赓一琢磨,从出发地到后埔,少说也有160多里,过河就是敌人盘踞的地区,中间还隔着一座莲花山脉,山里有不少土匪。他自己又是头一次去,道路生疏,任务艰巨。但是想到是去找周恩来,便振作起精神来。
随着夜色降临,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
他攀住一块石头往山上爬。这时,有人在黑暗中吆喝了一声。他惊得往后一闪,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已在下滑。他拼命抓住树杈,但是树杈断了。他掉到山坡下,脚腕正好撞到树根上,碰得火辣辣地疼。
他平躺着,突然想起摔下来时曾发出响声。快跑!他站起身来,刚把全身的重量移到右脚上,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顺着右腿钻上来,他又摔倒在树根上,疼得他咬紧嘴唇,生怕自己会叫出声来。
一个胸前挂着步枪的人影出现了。接着又是一个……他刚抬起身子,便被其中一个人绊倒了。
黑暗中又围上几个人,为首的问:“老实讲吧,你干的哪个行当,是陈炯明的队伍,还是广州来的革命军?”
陈赓感到膝盖在流血,又湿又粘。土匪!
他极度疲劳。在这种状态下,甚至死亡也引不起任何恐怖,因为死亡已经跟做梦和休息相差无几了。他闭上眼,摇晃着身子。但不肯甘休的土匪在他的腰间推了一把。
“是革命军,怎么样?”
他豁出去了。不断地换着脚,站在那儿,等待别人来决定他的命运。
“真的?”
“真的!”
“既是革命军,我们放你。”土匪收了枪,把买路钱还给他一半。原来这是一伙走投无路被逼上山的农民。他们同情革命军。陈赓那率直的态度,恰到好处而又机智的玩笑,很快就赢得了他们的信任。为首的头目告诉陈赓,深山里有老虎,一年前,有个人夜里与一只老虎相遇,被老虎抓得血肉模糊,遍体鳞伤。不要往前走了。
陈赓说:“不行,天塌下来也得过去。”
土匪头目沉吟良久,说:“我给你带张通行符,再遇到我们弟兄,可以少些麻烦。”说着,就在灯下,掏出一张纸,抵着膝盖,拿铅笔头在嘴里含含,在纸上画了个圆圈,点了几点。
陈赓紧赶慢赶,终于在第二天下午1时赶到后埔。周恩来、何应钦接到信,立即派出一支部队把蒋介石接了回来。蒋介石一到黄埔1师,就发出了感慨:“什么是黄埔精神?陈赓就是黄埔精神。”
而陈赓累得一连睡了两天两夜。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次经历,蒋介石特别器重陈赓,将他留在身边做了自己的侍从参谋,竭力想把他拉入自己的集团。
一天,在蒋介石的办公室。陈赓与蒋介石对坐着。
“我跟你谈话,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是为你好。你要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加入了共产党?”
“我是个跨党分子。”
“我不是问形式上。”蒋介石十分镇静地说道。“你和周恩来、恽代英他们是否有组织上的联系?”
“我正式加入共产党组织已经三年。”
蒋介石站了起来,挺直腰板,抬了抬眉,在房间里走了几个来回。他停顿了一下,高叫起来:
“你必须脱离共产党,马上!立刻!我要拯救你,你要跟我走!”
“不行。绝对不行!”
“陈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何去何从,将决定你一生的命运!”
“总指挥,你不是说,三民主义同志和共产主义同志不联合起来不能完成国家革命吗?”
“你不要钻牛角尖。我说过许多话,我说过的不一定记得,我记得的一定会实现!我明白告诉你,一切共产党分子一律要退出国民党,国民革命和共产革命不可同日而语!你考虑好没有?”
“我考虑好了!”
“怎样?”
“我情愿辞职。共产党藉,决不能牺牲!”
蒋介石转过身去,在陈赓面前狂叫着,暴跳着,气急败坏道:“你走!你只能去当连长,你辜负了我的一片苦心!……”
历史证明,蒋介石错了,陈赓后来成了共和国的大将。
1935年元月19日,中央纵队离开遵义。24日,先头部队占领土城。毛泽东担任中央军委主席以后,总是工作得很晚。行军出发前,陈赓派作战参谋郭化若叫醒毛泽东。毛泽东兴致很高,不停地和总部的工作人员说笑话:土城茅台酒很多,大家可要呷醉哟。进了土城一看,果真是酒多!商店摆满了一缸缸的好酒,还有许多造酒的作坊和厂家。有些酒店前门卖酒,后面就是酿酒的工场。阵阵酒香飘来,陈赓觉得两腿软绵绵地蹒跚起来。这哪是土城,这是“酒城”啊!自从遵义会议的精神传达以后,干部团受到极大的鼓舞。大家正愁找不到一个机会,好好庆祝一番。天遂人意,土城给红军准备了大量的茅台酒!陈赓喝不了酒,却被酒香搅得飘飘欲仙。后勤人员和酒家办好了购买手续,不一会儿就抬来一缸酒。“司号员,吹喝酒号!”
小号兵眨巴着眼睛,望着陈赓:“我,我没吹过喝酒号!”
“真笨!你就对着酒缸滴滴达达吹!”
这奇怪的号声竟然人人心领神会。大家纷纷掏出小塘瓷碗、小口缸,从酒缸里舀出香醇的茅台酒,也不用什么下酒菜,脖子一仰,“咕咚”、“咕咚”就喝起来了。有的同志聚拢着划起拳来,拳令都是现编的:“一定胜利”、“双枪兵倒大霉”、“三年整见天光”、“红四方”……大家都像过阴历年一样高兴。
陈赓舀了一大缸酒,去找周恩来。他知道周恩来酒量过人。
他在土城街的场院里找到了他们,身穿灰布棉军装的毛泽东脸色沉郁,清瘦的脸上现出淡淡的红色,留着长胡子的周恩来和束着牛皮腰带、别着一支橹子的朱德在小声地商讨着什么。张闻天、王稼祥、博古、徐特立、林伯渠等中央领导都在。
原来,林彪的1军团在土城前边的复兴场与敌军遭遇,原以为是不堪一击的黔军“双枪”兵(一支步枪,一支烟枪),激战当中,才知道敌人不止4、5个团,而是9个团,至少1万人。前线指挥官是外号叫“熊猫”的廓勋祺,这是川军总司令刘湘手下的精锐部队。林彪坚持打到黄昏,不得不连夜向毛泽东报告受挫的消息。这是毛泽东遵义会议以后遇到的最关键的一次战斗。他原来预料兵力对比是四对一,现在成了一对一。各个方面都出现了险情。紧急关头,朱德决心亲临火线指挥作战。毛泽东连抽了几支烟都没有点头。朱德把帽子一脱,说:“老伙计,不要光考虑我个人的安全。只要红军胜利,只要遵义会议开出新天地,区区一个朱德又何惜?敌人的枪是打不中朱德的!”
陈赓端着的一缸酒也无心送上,正想泼掉,被毛泽东接过来,双手递给朱德。
朱德很激动:“不必兴师动众,不必兴师动众。礼重了!礼重了!”
毛泽东说道:“理应如此。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你我手足情嘛。祝总司令多抓俘虏,多打胜仗!”
战斗在28日早晨打响。红军连续奋战3、4个小时,战果未能扩展。加之林彪1军团上午已沿河右岸北上奔袭赤水城,分散了兵力,没有形成打歼灭战的拳头。毛泽东焦急万分,立即派人通知林彪急返增援。在1军团尚未返回的2、3个小时内,战斗更加激烈。5军团阵地被敌军突破,红军遭受很大伤亡。敌人抢占山头,步步向土城镇进逼,一直打到了镇东面白马山的中央军委指挥部前沿。山后就是赤水河。若不能顶住敌人进攻,背水作战,后果不堪设想。
在指挥部里,毛泽东的棉衣扣都解开了,不停地踱着步子。周恩来拧眉,聚精会神地捻着胡子。他忽然提议:“主席,我带部队上去吧!”
毛泽东摆摆手,问道:“附近还有部队吗?”
“只剩干部团了。”
毛泽东把手一挥,叫来了参谋,下令说:
“叫陈赓带部队上去!配合3军团,一定要堵住敌人进攻!”
很快,一列被愤怒情绪所感染的、戴着钢盔的干部队伍,从指挥部门前飞也似地掠过。在队伍前面的就是陈赓和宋任穷。
“4营重机枪掩护!1、2营上刺刀,准备冲锋!”陈赓喊了一声,斜着冲过土坡,依在一块石头后面。4营的机关枪像风一般扫过前沿。进攻的敌军纷纷倒下。
陈赓爬到韦国清身边。打疯了的韦国清显得很激动。
“炮火太弱!韦国清,你的炮呢?”
“只有几发炮弹了!”
“打!对准半山小白庙的地方轰!”
很快,在阵地前方,在敌人机关枪哒哒响的地方,升起了几股夹着火焰的烟柱。
“炸得好!”陈赓狂喜地喊了起来。这时,朱德又出现了阵地上。受感染的干部团学员呼喊着,都站直了身子飞跑,他们挥舞着刺刀,破旧的上衣在疾驰之中乱纷纷地飞舞,钢盔在火光里闪烁。不少人倒下了。
“蒋耀德!”陈赓大声喊着卫生队队长的名字,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赶快架设救护所,抢救伤员!”另一支队伍在沟壑里前进,他们从火线上抬下伤员,抢救包扎,喂水喂饭,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干部团冲击奏效。敌人决堤似地溃退。
当日下午两点多钟,跑步返回增援的1军团第2师赶到了白马山阵地,与干部团协同作战,连续反击。敌受重创,退却固守。3军团牢固控制了道路以南的观山高地,郭勋祺率部退守平川地带。
毛泽东站在山头上微笑了,脸上漾起感激的神情:
“陈赓行!可以当军长!”
毛泽东确实是有眼光的,陈赓以后的军事生涯证明了:陈赓确实行!
1947年7月19日,陈赓奉命来到陕北靖边县小河村。这是党中央撤出延安之后的一个临时驻地。河滩上,是一座地主的大宅院,十来间砖砌的瓦房式窑洞,三面排开。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等领导都住在这里。穿过一片小树林,窑洞前踏出的一条小路伸出村外。陈赓一行顶着大西北的烈日来到这里。他正让4匹驮着货物的骡子停下来时,毛泽东主席走出窑洞,向陈赓伸出了手,惊奇地看着驮架:“陈赓,你这是带的什么东西?”
陈赓擦擦汗,说:“中央机关在陕北转战,很辛苦。我们解放了20多座县城,条件比你们好多了。临行前,我让行署和后勤部买了些木耳、蘑菇、白糖、纸烟、茶叶之类,慰劳慰劳机关!”
“你回娘家,还带来‘陪嫁’呀!”
陈赓显然是被主席的情绪感染了,笑得很响。如果说毛泽东善于想象,不如说是他容易流露一些快活话作为开场白,以便使对方精神振奋。
“黄河的水怎么样?”
“我来的时候,水位不高,水黄得很。”
“跳进黄河洗不清嘛。来,到窑洞里坐。”
陈赓跟着毛泽东走进窑洞,一股凉气从脚底涌上心口,像进了一口深井一样荫凉。秘书给陈赓倒了碗水。陈赓喝了几口,说道:
“主席,你可经历不少艰险。你带的警卫部队太少,武器又不好,我们实在担心,旅长们都要求过河来保护呢!”
毛泽东从桌上摸出半截烟点上,问陈赓:“你抽不?这可比什么都香。两种烟,这一种是咱们自己造的,那一种,还是日本鬼子送给咱们的。”他指指桌上的两盒烟,愉快地笑起来。“这次就是叫你们过黄河来的呀!不过,不是来保护我,而是来保护陕甘边区的人民。”
陈赓真诚地要求:“给我们新任务吧。”
毛泽东望着墙上的地图,喷了一口浓烟,提高声音说:“你们在晋南打得很好,给了敌人以致命的一击,把蒋介石吓坏了,现在要你们再吓吓蒋介石,这一次要把他吓疯!”
陈赓振奋地凝视着主席。
“我原来计划让你们与彭德怀同志一起,合力消灭胡宗南。有的同志不同意,认为你们不要来陕北,而是南渡黄河,以此来调动敌人第一线部队回援,在运动中歼灭敌人有生力量,彻底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我看这个意见值得考虑。这次前委扩大会议,我们商量一下。”
会议上,兼任军委总参谋长的周恩来,声音出乎意料地响,差不多是强硬的:
“刘邓直插大别山,朝蒋介石的胸膛砍上一刀!陈赓南渡黄河,挺进豫西,砍他一刀!陈毅、粟裕大军,进入鲁西南,挺进豫东,再扎他一刀!这三路大军,在战略上就布成了‘品’字阵势,互为犄角,协力配合!在南起长江,北至黄河,西从汉水,东到黄海的中原大地上,向敌人展开大规模的进攻!”
前景是令人鼓舞的。
散会后,西北军政首长欢聚一堂,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贺龙看看用树叶搭的天棚,感慨地说:“主席呀,我们司令部有电灯、沙发,有的同志还说不好,你在这搭个凉棚办公,这次回去,我要好好地和他们谈谈呢。”他又转向陈赓,夸奖道,“你们在晋南打得不错!”
陈赓连忙伸出一个小拇指,诙谐地说:“我们是吃刘邓饭的。”
“来,现在咱们都来吃主席的饭吧。”周恩来坐下时,老周厨师正好端上两盘鲜绿的青菜。陈赓夹了一筷子说好吃。
“这是主席在王家湾散步时发现的野菜。”
“还有没有了?”陈赓嘴里嚼着,眼睛望着空盆子。
“有的是,哪儿都能挖到。”周恩来连忙吩咐老周再炒一盘。
西北的太阳落山得很晚。饭后,陈赓陪主席散步到后山。到了山顶,举目远望,一片郁郁苍苍,山深谷幽,青峰入云,景色十分壮丽。山顶上堆着一个个石头墩子,还有数个倒塌的形迹可考的石窑门,茅草很深。“你知道这是什么?”主席指指山顶,“古时候这一带常打仗,石头墩子是炮台,这都是房子的根基,这里大概是一个封建地主的庄园。”
当他们走到窑洞后面,一片茅草密匝匝地随风摇摆。主席脱掉鞋子,在草皮上走着,他的两脚深深陷在软软的绿茵中。过了一会儿,他又拎着两只鞋坐到一块石头上,掸掸脚底,把鞋套上。
“陈赓,‘破釜沉舟’的故事你知道吧?项羽跟秦兵打仗,过河以后就把锅砸了,把船沉了,激励士兵不打胜仗决不生还!说来也巧,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你们将要渡河的地方。”
陈赓说:“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过了黄河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只是锅别砸了,船也别沉了。你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现在部队士气很高,在晋南反攻中又搞到了敌人大量的装备,兵强马壮,弹药充足,我想,执行军委的意图,一定可以师出报捷。出师以后,部队迅速展开,弹药的运送补给可能有时跟不上;到了新区,伤员的安顿也可能有困难,但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
主席慢条斯理地说:“对嘛!弹药不足,由蒋介石来‘补充’你们;伤员安顿,靠群众嘛!我们从来都是这样办的。根据地是创建起来的,不是一切搞好了才去革命。蒋管区的人民遭受封建势力和国民党的残酷统治,你们去了要好好地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把人民革命的高潮推动起来,这样就一定能胜利!”
陈赓回到部队后不久,以破釜沉舟的决心,按毛泽东意图,率领部队挺进豫西,配合刘邓大军逐鹿中原,拉开了战略大反攻的序幕。
陈赓躺在病床上,不仅回想起了二十多年在国内打仗的一幕幕,还想起了新中国建立后,参加援助的越南、朝鲜的两次战争。
那是在1951年5月下旬,当时志愿军第3兵团所属的180个师,在转移中遭到敌机和机械化部队包围,一下损兵3000。这是抗美援朝作战以来第一次重大损失。志愿军司令员兼政委彭德怀坐卧不安,急电国内:“火速派陈赓来!”
“换一个人行不行?陈赓还在越南……”总参谋部回电询问。
“不行!”彭德怀的口气短促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赓接到急电,急忙告别他的黄埔一期同学胡志明,脱下越南人民军军服,钻出热带丛林,启程回国。不几日,他便肩负着志愿军副司令员、3兵团司令员兼政委的重任,拖着肿痛的受过伤的踝关节,再度入朝。以前他曾和彭德怀到朝鲜看过地形。
他来到3兵团司令部驻地大水洞,手里拄根拐仗,一瘸一拐,不时打打门口树枝上的露水。
他让参谋通知,兵团和各军负责人晚上继续开会,必须把60军那个师受损的情况弄得一清二楚。
会上,军长声音沙哑,逐字逐句地报告当时敌、我双方的情况。
与会者的脸上沉郁专注。陈赓坐在长桌的上首,仰靠在椅子上,手杖靠在腿旁,面部平静,似乎在思索。
情况是这样的:五次战役结束的时候,我3兵团在转移中电台遭受空袭,中断指挥3天,致使这个师失去联络,遭到美军骑兵第1师的包围。
“后来呢?”陈赓问。
“……由于力量悬殊,3000人被围,缴了械。”
“主要是通讯联络的问题!”另一位副军长补充道。
“还有什么意见?”陈赓继续征询。
干部们摇摇头。
“我看原因不止这些。”陈赓闭了一会眼,咽了咽聚在嘴里的又浓又粘的唾液,看了看那位总结的军长。“关键是这个师的师长没有坚决率领全师突围,临阵犹豫,以至耽误了战机,其实是完全可以突围出来的。”
他的口气很重,使得在场的军官震动了一下。
“陈司令员,咱们别搞事后诸葛亮。当时敌人包围得很快,又没有联络工具,他们也是插翅难飞!当时咱们要有直升飞机就好了!”一位负责干部不服气地说。
“哪有钱造直升机?”陈赓说。
“就是卖了裤子也应该大搞空军!”
“裤子还是得要,那个东西露在外边也不好看。”没人敢笑。陈赓自己也是嘴唇翘了翘,面部严肃:“突围问题我是有事实根据的。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兄弟部队1个团,当时被隔断在更远的敌后3公里地区,这个团长横下一条心,死活也要突围出去,能突围几个算几个。怎么样?他自己活着回来了,全团也都跑出来了。还有,转移时走在最后的1个军,敌人在他们退路上空降部队,拦截、阻挡,还是没挡住啊。人家军里领导始终同部队在一起,也逃出来了。咱们这位师长当时位置在哪儿?”陈赓顿了顿,表情更加严肃:
“这是严重失职嘛。为什么军、兵团至今都不处理呢?”
那位负责干部朝脚下喷了一口烟,仰起脸来说道:“彭总已经在会上承担责任,我们想还是从爱护干部出发……”
“这不是爱护,这是姑息!彭总替你们受过,你们就心安理得?我的老兄,被劫的是3000人呐,你当过战俘吗?你知道当战俘是什么滋味?太缺乏原则性了嘛!我提议,给该师负责干部以党纪处分,并在所有入朝部队展开讨论!”
“同意!”
“我同意!”
那位负责干部也沉思地点了点头:“我有责任,我请求处分……但我觉得志愿军司令部的通信工作不够理想,真正懂业务的太少……”
“你这个意见很好。”陈赓咂咂嘴,说道:“我马上给你调个通信专家!”
很快,不论从思想上还是从实际战斗中,陈赓都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稳定了军心。彭德怀点名要陈赓,没错。
在朝鲜战场上,美军自恃钢铁的优势,在我方阵地上倾泻了大量的炸弹和炮弹。到处是冒烟的村庄、城镇和燃烧的山林。指战员们起初在山上挖“猫耳洞”,后又把两个相邻的“猫耳洞”挖通,在内部连结起来,形成一个马蹄形的小坑道。当对方炮火袭击时,除少数哨兵留在阵地上作观察之外,多数人可以进入这种小坑道,避开敌方火力杀伤。当敌逼近我方阵地前沿,敌炮火向纵深延伸时,战士们便从坑道中一跃而起,展开近战,打退敌人的进攻。
“这个办法,”彭德怀紧锁双眉,问陈赓,“你觉得怎么样?”
“我举双手赞成!”陈赓狂喜得几乎叫了起来。“彭总,百团大战你最清楚,那时我就老鼠打洞,挖过藤本的老窝……”
彭德怀绷着脸,仰起头,用懒洋洋地动作把双手抄在背后,说:“有的同志说这是自掘坟墓,是个活埋人的东西!”
“那是他构筑不得法。我认为这是目前劣势装备的军队对付优势装备敌人的最好办法。当然有些技术问题还有待于研究。”
彭德怀舒一口气,说:
“好,就由你抓抓这项工作吧。”
“行。我先在3兵团12军动手搞一搞,然后全面推广。”
在暮色掩护下,12军阵地上一片锹镐的响声。陈赓在师长们的陪同下,顺交通壕走着,一面同战士们握手,一面询问情况。“司令员,能不能拨点炸药给我们,用锹镐太慢了。”师长请求着。
“行。我已经请国内专家解决爆破难题,再抽调一些打炮眼的工具。”陈赓显得很高兴,拍拍土,猫腰钻进一条甬道。甬道有10米长,壁上还削了个龛台,点着几支蜡烛。地上铺着柴草,放着背包,再往里是弹药和武器。师长介绍说:“这是屯兵洞。上一次防御战斗,他们在这个洞里守了10昼夜,敌人又放毒,又喷火,最后急得在头顶上挖洞,结果都失败了。”
陈赓点点头,问:“这是谁的发明?”
“我们3连长。”师长指了指人堆里一个憨厚的汉子。汉子腼腆地说:“我是从京郊焦庄户来的,打日本那会儿,我们民兵挖过这玩艺。”
陈赓笑得眯着眼说:“怪不得。打败日本鬼子的英雄又来征服美国鬼子啦!”他又转过身对师长说:“好好总结一下。不久我们要专门召集会议,把你们的体会拿去交流交流。”
1952年4月,陈赓根据彭德怀的指示,召开了各军参谋长会议,解决有关坑道作战的种种问题,从战术问题到挖掘技术都交流了经验。把坑道和野战工事结合起来,形成完整的防御、进攻体系。彭德怀、陈赓等的意见,很快得到了毛泽东的赞许:“能不能守,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办法是钻洞子,我们挖两层工事,敌人攻上来,我们就进地道。有时敌人占领了上面,但下面还是属于我们的。等敌人进入阵地,我们就反攻,给他极大的杀伤。我们就是用这种土办法对洋炮。敌人对我们很没有办法。”
最后的检验只有一个,那就是战斗。
10月14日,上甘岭战役开始了。597.9高地和538.7高地北山志愿军两个加强连的阵地,成为美军重点攻击目标。
无数的飞机,飞临上甘岭,身子一侧,地面便爆炸开来,发出震天的巨响。榴弹炮炮弹和迫击炮炮弹在无休无止地爆炸着,气浪冲击着上甘岭的防守阵地和地下坑道,也冲击着志愿军指挥所的首脑们……
“不把上甘岭兜底翻下身,他们是不会罢休的!”彭德怀说道。
陈赓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咬紧牙齿,眼睛燃着怒火,一眨不眨地紧瞪着上甘岭方向。那里的白垩山岗后面,掀起了漫天杀气腾腾的褐色的尘霾,他默默地谛听着敌军大举进攻时的可怖的喧闹,这声音他早已熟悉了。
他抬起红肿的眼睛,不住地询问作战参谋:
“通信联络怎么样?”
“保持畅通!”
“伤亡呢?”
“不大。”
“坑道呢?”
“保持完好。”
“敌人兵力如何?”
“敌人先后出动的是3个师,大约6万人,集中了300余门大炮、100多辆坦克和大量飞机,进行持续不断的轮番攻击。据初步估算,敌人每天向我阵地发射炮弹数万发,最多时达30万发,两个阵地被削低了两公尺……”
彭德怀两手抓住桌子边沿,用一种习惯姿势挺直腰杆,以同样认真但稍微有点发哑的声音说:“命令后续部队立即增援上甘岭。命令上甘岭作战部队,依托地面野战工事抗击敌人进攻,敌人轰炸时转入坑道内作战,坚守阵地,寸土必争!”
陈赓补充道:“注意改进坑道射击口,争取能打能防,预防敌人施放毒气!”
敌人还在狂轰滥炸。在这个不到3.7平方公里的阵地上,190多万发炮弹和炸弹呼啸着倾泻……
在战场上可以说只考虑到精神,肉体是没有时间去考虑的。彭德怀和陈赓,时而坐在吉普车里,时而在指挥所走来走去,有时看地图,有时打电话,一昼夜匆匆忙忙地吃两顿饭,夜里尽可能倒换着阖阖眼,再在颠簸的吉普车里打10分钟瞌睡……
头已经不痛了,可睡下会常常惊醒。陈赓就马上问参谋长:“坑道塌了?”
“没有!我军已与敌反复争夺29次,打退敌营以上冲击25次,营以下冲击653次……阵地仍在我军手里!”
陈赓拍拍脑袋,回忆着:“这个该死的梦,跟真的一样,吓了我一跳!”
醒了就别想再睡。干脆盘腿坐在弹药箱旁边写日记:
从13号起,敌在我67军正面展开了4个师,即美24、美7师、伪2师、伪7师,经过8天作战(现在尚未停攻),敌虽攻占了我一些高地,前进约5公里,但死伤惨重,我阵地前敌遗尸累累,敌每日均以30架以上的飞机,坦克200余辆,每一阵地落下的炮弹在300发至600发以上。阵地化成焦土,树木不翼而飞,但其结果亦不过如此而已。
……在现在情况下,敌要把我赶回鸭绿江,那是幻想。但我想把美敌赶下海去,也是不容易的。战争将是持久与长期的。我们准备长期坚持吧!逐渐改善我们的装备与交通,争取最后胜利。
战斗仍在激烈地进行着。美伪军虽然继续在遵照命令夺取山头,但不少指挥官已经开始意识到这任务是不可能完成的。
到第42天早晨,陈赓已感觉到他的坑道坚不可摧。彭德怀已感觉到,任何力量都不能使他的志愿军后退一步!他们等待着,希望美国人重新进攻,好在这种徒劳无益的进攻中消耗殆尽。
第43天早晨,美国人通常发动进攻的时刻过去了。然而他们没有开始进攻,过了1小时,又是1小时,他们始终没有开始。
美军指挥官懊丧地说:共产党中国不是在打仗,而是在修地下长城!到朝鲜停战为止,志愿军构筑的大小坑道总长1290余公里,约等于中国从连云港到西安间的一条石质隧道。他们挖的战壕和交通壕共长6240公里,比万里长城还长。全部工程可用1立方的土墙环绕地球1周半。它的确是战争史上的奇迹。
当陈赓回想到这些火热但异常残酷的战争情景,他止不住流下了热泪。他想到了在战场上拼杀阵亡的英雄们,想到了新生共和国政权来之不易,想到了保卫祖国的艰难,想到了我军必须要壮大、必须要有一大批人才……可惜,自己已经病倒了,还有许多事正等待着自己去做……
听说陈赓病倒了,中央军委和各军兵种的首长都赶来看他:聂荣臻元帅来了,粟裕总参谋长、张爱萍副总参谋长来了,空军司令员刘亚楼来了,彭德怀元帅来了,小小的院子里一时挤满了车辆。
宋庆龄听到陈赓病倒的消息后,致函慰问。她在慰问信中写道:“我离京前一天听说你生病,很想去探望你,但据悉医生不让探病,致惊扰病,因而未果。特致函慰问,并希望你好好休息,早复健康。”
陈赓请求免去自己的代总参谋长职务
一向以坚强著称的陈赓,他不得不在北京医院住院3个月。医生鉴于他病情严重,不准他下地活动。
3个月后,他从医院回到了家。医生依然不准他会客,要他全休疗养。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陈赓的病竟奇迹般地好了。
从北戴河疗养回京后,他就提出要求上班。他天天找医生,要求准许他上班,他说:“我的病已好了,让我出去上班吧,工作对我来说就是享受,老让我这样疗养,我的病会更加重的。”
医生无奈,只好再给他检查一次,感到总的情况较前稍好一点,报告中央批准每天少用点时间去上班试试。
陈赓听后,高兴地回答医生:“太好了,只要允许我上班,我一定遵守医生的嘱咐!”
话虽是这么说,可一旦工作起来,陈赓又完全把医生的话抛到了脑后。他是一个工作狂,哪怕是大病初愈,工作起来仍然没有节制。
一次,有个国防科研项目要在离京20多公里的郊区一个市镇试验。当时陈赓任副总参谋长兼国防科委副主任,这次试验与他分管的事情相关,他知道后非要参加不可。
这天一早,傅涯同时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中央军委办公厅的,一个是中央保健部门的,都是不叫陈赓到试验的地方去,要傅涯一定劝阻他。傅涯把这两个电话都告诉了陈赓,劝他千万别去。可陈赓不听劝告,还是坚持去了。晚上回到家,一进门他就大声嚷嚷:“傅涯,你汇报吧,就说我活着回来了!”
提心吊胆的傅涯见他安全归来,喜不自胜,高兴地说:“没出事就好,没出事就好啊!”再仔细一瞧陈赓的脸,只见他气色不好,一脸疲惫。她嗔怪道:“还是别逞能了,看你,脸色都白了,累了吧,快休息吧!”
的确,只有陈赓自己心里明白,他的病很严重。他的胸口常痛,每逢胸口痛的时候,他就一面工作,一面不停地用手揉着胸部,日子长了,衬衣都被他揉破一大片。
鉴于自己生病,他主动写报告要求免去他代总长的职务,以免对工作造成损失。
1958年3月25日,哈军工举行第一期学员毕业典礼。尚在病中的陈赓发去了热情洋溢的祝贺信:“成批的、正规的培养多军种、兵种具有高等技术知识的军官,在我军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1958年,病情稍微好转的陈赓,即出席中共中央军委会议,参加研讨成立国防科技委员会的问题。会上,他说:“我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应总参的工作,但还可以为国防科技的发展作点贡献。国防科委请聂帅挂帅,我当帮手。”
中央军委同意了他的恳求,任命他为国防科委常务副主任。
病魔缠身,他仍然没有一刻停止工作!
1959年6月,他的心肌梗塞第二次发作。他又一次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经历这第二次重病的打击,他的身体明显地衰弱了。他常感到胸闷气促,胸部一阵阵疼痛。
此时,陈赓清楚地知道,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虽然病了,心却一刻没有停下来。那时正值大跃进运动期间,党内“左”倾错误开始泛滥,陈赓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
1958年,在一次党中央召开的会议上,陈赓旗帜鲜明地批评了“左”倾错误。听到陈赓的发言,陈毅元帅高兴地说:“过去我和有些同志相处多年,他们总是躲躲闪闪,藏在心里的东西掏不出来。陈赓同志就不一样,他像一个玻璃杯,从里到外都是清楚的,透明的!”
1960年,在北京举行的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陈赓发言以后,陈老总又站起来说道:“陈赓同志就是我们党内一门炮。可惜我们现在这种炮太少了,希望能有更多的这样的炮。陈赓同志,我有什么错误,你也可以轰一下呀!”
是的,陈赓心怀坦荡,对党忠诚,即使重病在身,也没有放弃与错误倾向的斗争!
1959年10月,杜聿明、宋希濂、王耀武、邱行湘等十名蒋介石集团战争罪犯获得特赦,然后被分配到北京南郊红星公社参加劳动。这些人大都是陈赓在黄埔军校的同学。1960年4月,陈赓从广州疗养回京,听说后心里非常高兴。他带病作东,请他们在民族饭店吃饭叙旧。4月17日中午,杜聿明、宋希濂、周振强、王耀武、郑庭笈、杨伯涛6位黄埔同窗陆续来到民族饭店宴会厅。
见到6位同窗,陈赓感慨万千,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从黄埔到大革命是团结在一起的,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我们打了几十年仗,今天我们又走到一起了!这是很难得的。过去的事就不谈了,从此以后,我们应该团结到底,共同为建设新中国而奋斗!”
听了陈赓的话,大家不禁思绪万千。
杜聿明,这位陈赓的同期同学,又同在一个队,他曾经与陈赓朝夕相处。但“四·一二”政变后,杜聿明一步步走上了反革命道路,终于成为罪行累累的战犯,在淮海战役中被俘。这次重逢,杜聿明见到陈赓,既羞愧又激动,好半天他只说了一句:“我今天又和你团聚了!”说完热泪盈眶!
一席话,把大家从往事的回顾中拉回到现实。
默默无言中大家端起了酒杯。
“干杯!”
一饮而尽后,又是一阵沉默。
这时,不知是谁打破了这沉默。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熟悉的歌声在众人耳畔响起。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发扬本校精神,发扬本校精神。
几双含泪的眼睛互相凝视着,激越的校歌久久回荡在饭厅。
末了,陈赓说:“你们今天就不必回公社了,我叫人为你们安排住处。”
当晚,他们住在旅馆。
金秋10月。黄埔师生再次聚会,周恩来也参加了。
宋希濂,这位陈赓的同乡,此刻更是心绪难平,思绪万千。
1923年仲夏,在湖南湘乡一条崎岖的山间小道上,他结识了陈赓。两人结伴来到长沙,一同报考黄埔军校。
两人曾经是志同道合的同乡好友,曾经是共同投身革命洪流的热血青年,曾经是朝夕相伴的黄埔学子,可是“四·一二”事变后,两人便各奔东西了。在那决定命运的十字路口,他们互相讨伐,为了各自的信念,他们将昔日的友情深埋在心底。
在柔和的灯光下,轻轻的音乐声中,陈赓与黄埔同窗推心置腹,促膝谈心。时间在不知不觉中一晃而过。
在几个小时的叙谈中,30多年恩恩怨怨的往事被一一勾了起来……
那是1950年,在重庆白公馆,这个以前关押共产党员的地方,成了解放军关押战俘的场所。
一天,陈赓来到这里,看到了宋希濂。两人相互凝视了好半天,最后还是陈赓先开了口。
“你好啊!看见你身体挺好,我很高兴!”这是陈赓的第一句话。
宋希濂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陈赓随后又亲切地问道。
“1936年‘双十二事变’后,在西安,你到西安警备司令部去看我……”宋希濂激动地说。
“对了,对了,我那次是奉周恩来副主席之命特地去拜访你的,你还记得吧?当时我说,你是国军师长,我是红军师长,十年内战,干戈相见,现在又走到一起来了,这可要给日本鬼子记上一功啊!”陈赓谈笑风生。
宋希濂点点头。
两人走进里屋。陈赓扫视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关切地问道:“在这里住得习惯吗?伙食还可以吧?”
“习惯,习惯。”宋希濂连声答道。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度过,到了吃午饭时间,一桌丰盛的饭菜摆了上来。
“来,老弟,尝尝这个辣椒,这是我专门给你带来的。”陈赓热情地邀请着。
和陈赓短暂的会面在宋希濂心中又掀起了波澜。临走时,陈赓说:“老弟,你自己要多加保重,身体很重要啊,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也许正是这句话改变了宋希濂的下半生。
转眼又过了十年。如今这些战争要犯改造成了自食其力的人,得到党和政府的特赦。
陈赓举起一杯茅台,说:“诸位,我们都是当年黄埔军校的学生,想不到打来打去,如今又打到一块来了。今天在这里聚会,我提议首先为祝贺我们又走到一起来干一杯!”
周恩来说:“在坐的绝大多数是当年的黄埔学员,我和文白曾经是黄埔的教官,是你们的老师。学生走错了路,不管怎么说,老师多少也是有责任的罗!……”
周总理亲切风趣的话语使在坐的刚得到特赦的要犯们的紧张情绪一下消除了许多。
“历史已成为陈迹,不管你们走了一段多么大的弯路,今天总算回到了人民的阵营,又走到一起来了,一页新的历史已经开始,让我们举杯同庆!”
饭后,陈赓和宋希濂像在黄埔那样,再度漫步在湖边,亲切交谈。
事后,宋希濂深情地回忆道:“我对他印象最深的是解放后的几次会面,他没有一点以胜利者自居的那种神气和训话式的满嘴教条,令我心折,令我永不能忘怀。”
陈赓望着墙上一幅中国地图,
忽然神秘地一笑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这年的冬天,对陈赓来说好像格外的严寒。近来,陈赓的病情愈来愈严重,胸区的疼痛日胜一日。他深深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他得抓紧时间,为党为人民多做些工作。
首先,他亲笔给军工学院党委常委写信,对调整后的学校工作提出六点建议:一、抓思想;二、发挥老教授的积极性;三、培养更多更好的青年知识分子,组成科学队伍;四、大力抓科学研究工作;五、要改善教员、学员生活;六、要给教授、教员、学员以充分研究和自学的时间。这是他写给哈军工的最后一封信。
陈赓已经两度心肌梗塞,第三次意味着死亡。他仰靠着沙发,把手搭在胸前,抚摸着,像安抚一只惊魂未定的小鸟。
“我扶你回卧室躺躺吧。”傅涯准备去上班。她是前几天陪陈赓来上海华东局招待所疗养的。陈赓开始不让她跟来。后来中央组织部长安子文给傅涯安排了一件去上海的调研工作,陈赓才同意。他们是1961年2月到达上海的,第二天陈赓便催着傅涯去上班。
“我坐一会儿,你快去上班吧。”陈赓望了一眼外面阴暗的天空,嘱咐着,“带上雨衣。今晚能早点回来吗?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给擀点面条吃吧。”
这些温存的话使傅涯的眼睛蒙上了泪花。多少年来,他还是头一次提起生日。她不由得在门口停住脚,又望了一眼陈赓。
他明显地衰老了。一圈星星白发环绕在太阳似的秃顶周围,直到耳根后面头发才厚实些。他的胸不像从前那样紧绷绷的,变成虚虚松松地往下吊着,其实,他才刚满58岁。他向前倾斜着,把重心移到手杖上,又向傅涯挥挥手。
尽管她还没有意识到他危在旦夕,但觉出他始终烦躁不安,甚至有些古怪。他根本不承认病有多么严重,动不动就说:“过去打那么多仗都没有死,现在好好的就死啦?”因为心脏,医生不让他吃肥肉,他就当着众人面,冲着她喊:“傅涯你最坏了,不让我吃大肥肉!”到了上海,当傅涯依着他,让他吃,他却把肉盘子朝旁边一推:“主席、总理都不吃肉啦,我们在这里为什么还要吃肉?”他犯病之后,战友来看他,他冲着人家问:“你们又开会?什么内容?为什么不告诉我?”到了上海,他一直嘀咕:“在广州,他们开会,不告诉我;到了上海,连看的人也没有了……”傅涯跟他解释:“许多人都来过了,被医生挡驾了,怕影响你休息。”他马上对傅涯说:“那他们一定骂我官当大了,架子大了,不行,你明天登门道歉!”
她似乎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政治运动的风浪,已在他礁石般的心脏上留下了梗塞后的血痂。哀莫大于心死。他执意相从的彭德怀被罢免了,他又被命运抛到了林彪帐下。南昌起义时的磨擦,解放战争中的冲突,大跃进中的不同意见……而林彪处处得意,一个接一个地施放政治卫星,那浮夸的、卷地而起的焰尘,掀倒了多少个脚踏实地的忠臣!适时又逢台湾蒋军叫嚣“反攻大陆”,背着“救过蒋介石”恶名的陈赓,自然是坐在了一触即发的火山口!
……
他催促她快走。尔后,扭脸看着窗外。
外面是3月的花园──霏霏细雨中的丁香花园。据说这是李鸿章一个收房丫头的住宅。宅院宽阔,以栽养紫丁香而得名。妻子捡干净的砾石小道行走,边走边往雨衣袖管里伸胳膊。妻子的身影消失在龙墙后面,琉璃瓦顶上雨水闪着光。
他走到写字台前,拧亮台灯,舔尖毛笔,开始练大字。他一笔一划临摹《辛弃疾词帖》。前额因用力而皱缩,连眉毛都拧成一道条纹。微颤的手臂在缓慢移动: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几句词正对他的心思。他写完,如释重负,畅快地嘘了口气。又一遍一遍低吟浅唱,竟出现了一种激动的心绪。几十年来,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进行了数不清的战斗,公开的、隐蔽的、和平的、流血的,他不曾料想自己九死一生的性命,会断送在这可恶的心脏病!几十年来,他结识的敌人、朋友、战友、上级、下级、群众,始终围绕着他。可如今身边除了家人,只有医生、护士、秘书,和恼人的潇潇雨声!
“爸爸!爸爸!”小女儿知进跑来,跪在凳子上看爸爸练字。“爸,你还练字呀?”
“字不练就写不好。你们学校有写字课吗?”
“有。我最不喜欢写毛笔字。”
“来,我教你。”陈赓又抽出一张黄纸,边写边解释,“一般用笔都不超过腰,用一分笔写出的笔画瘦,叫蹲锋;用二分笔写出的笔画胖,叫铺毫,唐代书法家虞世南、褚遂良,多用一分笔,欧阳洵多用二分笔,柳公权爱用三分笔……”
陈赓在纸上写了“毛泽东时代的少年最幸福”几个字。并嘱咐着:“从小要好好学习,爱劳动,等大一点,也像你哥哥一样,到通县农村去读书……”
“唉。”女儿脆声答应。
“等爸爸身体好了,带你到哈尔滨,看看军工的叔叔阿姨怎么学习。”
“爸,我不跟你去,”女儿认真地说,“你不会扎小辫。”
“我给你梳娃娃头。”他说着,爱抚着女儿松软的头发,替女儿挽挽棉衣袖。
秘书在门口站了一下,又退缩回去。
陈赓喊住他:“有文件吗?”
秘书进来,打开文件夹。
陈赓叫女儿上楼去玩,叫秘书念文件给他听。
“停,你不要把什么都念给我听,”陈赓显得有些烦躁,“念一下主要的。”
秘书把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挑主要的念道:
中央军委要求人民解放军所有中将以上的高级将领,都要就自己参加革命战争的整个战斗经历,写一篇作战经验总结……
陈赓微笑起来,又皱起了眉头。他拿过那份文件,远远地放在自己面前。他翻了翻最后一页,用手指戳了一下:
“这份文件我在北京就应该看到,怎么到了上海才接到?”
“他们怕首长身体……”
“我还没死!他们是成心的!”他说得很激动,摘下眼镜。秘书看见他长久失眠而发青的眼圈。
陈赓吃力地拄着手杖,站了起来,望着墙上一幅中国地图,忽然神秘地一笑,出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大病初愈的感觉──那么温和,那么轻快,那么自信!他的衰弱似乎从肩上抖落了,留下了一脸凛然难犯的尊严。当走到离地图只有半尺远的时候,他提起了手杖,斜指着,像握着一柄指挥刀。
“我这条瘸腿走遍大半个中国,打了30多年的仗,现在不总结,更待何时?你给我找一份作战地图,我列个纲目,我口授,你来写!”
晚上,傅涯赶回来了。陈赓急忙把秘书写的开头给她看。他自己躺在沙发上叹气:“我觉得我的本意似乎未能充分表达……”
傅涯附和道:“这么重要的总结,恐怕秘书很难体会你的思想。等你身体好些,自己亲自写吧。”
“英雄所见略同!”陈赓有些兴奋,从沙发上爬起来,坐回办公桌:“我这就动手!”
“哎呀,你现在怎么能写?”傅涯急了。
“我现在不写,什么时候写呀?”
面前的稿纸仿佛打开了他库存的智慧闸门,使他浑身是劲,情绪高涨。他甚至骄傲地感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健康,解脱了世事的烦恼,完全融进了战斗历程。
“第一章:《序言》;第二章:《作战准备》;第三章:《进攻》;第四章:《防御》;第五章:《追击》;第六章:《转移》……”他饶有兴趣地前后排列着章节。
由于思潮滚滚,他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他开始写文章的《序言》部分了。
……在战术上,要强调夜战、近战。我们可以利用夜晚掩护接近敌人,发起攻击。敌人都不习惯夜战,害怕夜战,火力不能发扬,指挥紊乱,士兵恐慌,甚至开小差。……这种打法,不但原子弹、导弹用不上,飞机、大炮也用不上。只要能和敌人扭在一起,就对我有利……
他写到后来,完全离开了原来的考虑,完全信马由缰,在战斗艺术的草原上驰骋开来。
傅涯送来茶点和报纸。因为陈赓沉浸在高度集中的思考中,竟迟迟认不出她来。傅涯站在那里端详着稿纸后面的丈夫,心里百感交集。她感到丈夫似乎在一刻刻地变得疲乏衰弱,好像他那宽阔的胸脯压着千斤重负……
小儿子知涯跑进来,叫嚷着:“热,爸爸给我脱衣服!”陈赓伸手拽住袖口,用力一猛,忽然觉得有一股滚烫的血流正从小儿子炽热的手里涌进他衰老的血管,就像一股沸腾的浪潮先是渗入了他的胸膛,随之又涌向太阳穴。早晨那只胸中怦怦乱跳的小鸟又出现了:它像是被关在抽掉氧气的瓶子里,不停地撞击着玻璃壁,朝下坠落,扑楞着翅膀跳动,颤抖……
他顿时脸色苍白,大汗淋漓,颓然倒在沙发上。他下意识用手抚摸胸部,腰勾着,眼眶发潮望着知涯。他轻轻说:“去叫你妈妈……”
傅涯赶来时,疼痛似乎已经过去。他脸上装出没事的样子,打起哈哈:“欢迎,欢迎!”
傅涯心慌意乱。忙问:“好些了么?”
“托你家福!”陈赓点了点头,又开了个玩笑,“你给我擀的长寿面呢?”
“在厨房。我去给你端。”
“不用了。你别走,陪陪我……”
傅涯在他身边坐下。她不知道这是他第三次心肌梗塞的前兆。前两次梗塞她都不在场。
“你累,就早些睡吧。”傅涯对陈赓说。
他摇摇头,平静地坐着。他用手托着脸颊,想着心事。3月的上海,阴雨连绵,气温降到了3℃。他把身子坐坐舒服,倾听起外面的雨声。
到了夜里,陈赓久久不能入睡。在他那蒙着一层仿佛是月光的苍白脸上,两只眼睛发出了向前逼视的光芒。在黑暗中,那光芒具有某种特别感人的力量。他侧身凝视着对面床上的傅涯,深情地问:“傅涯,你怎么不看看我?”
傅涯连忙伸手打开台灯,侧转身来,默默地望着陈赓。那灯光的出现,仿佛缓解了他痛苦的心情。看得出来,他此刻所涌现的激动心情,甚至可能比同傅涯第一次会面那天更加激动。他知道,剩下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总想说话,不停地说话,说出自己的感情和他所经受的一切……可惜傅涯没有完全意识到──以后想到此情此景,她总觉得无限遗憾。
傅涯对着陈赓望了一会儿,就劝慰他:“不舒服就好好睡一觉,暂时别想写文章的事情了。”
陈赓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伸出右手晃了晃,然后指着脑袋惨然一笑:“机器一开动,怎好停下来……”
以后陈赓渐渐睡去……
巨星陨落
第二天黎明,天色阴暗,朔风吹得门窗发出怪叫。窗户蒙上一层水汽。6点多钟,陈赓被剧烈的胸痛惊醒,他的前额上面渗出了密密的细小汗珠,很明显,陈赓将军正在经历他平生最后的一次搏斗,他正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傅涯赶快给医院打电话。
正巧是星期天。──况且当时对心肌梗塞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医院里的大夫未能及时赶到。
胸痛仍在继续,呼吸显得沉重。他软弱无力地转动着身子,喘息着问身边的大夫:“今天是不是应该打肝素啦?”
医院的医生还没有来。看到陈赓那痛苦的面容和额角的冷汗,傅涯拿来一片硝酸甘油,塞进他嘴里,可是很快又被他吐了出来。傅涯紧紧握住他的手,焦急地望着他的眼睛。陈赓已经把牙齿咬得格格发响,使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医院的大夫赶来了。
打强心针。无效!
按摩。无效!
做人工呼吸。还是无效!
穿刺。依然无效……
一片静寂。静寂得连窗外寒风折断树枝的响声也听出来了。不知什么鸟儿长鸣了一声,接着凄厉的啼叫起来。
“首长!”站在近旁的崔护士失声痛哭。
“爸爸!爸爸!”孩子们拥进来,围在床头,叫喊着,撕扯着。
“陈赓!……”傅涯低声呼唤着,热泪顺着面颊滚滚流下。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手在渐渐变凉;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他仰脸躺着,不再回答。
公元1961年3月16日8时45分,这颗将星终于为人民释放了他全部的能量,过于匆忙地陨落了。
1961年3月17日,《人民日报》一版刊发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讣告: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悲痛地宣告: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副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陈赓同志因患心脏病,医治无效,于一九六一年三月十六日上午八时四十五分在上海逝世,享年五十八岁。
陈赓同志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杰出的指挥员,是中国人民的忠诚战士,是毛泽东同志的好学生。他于一九二二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入党后立即投入了长沙的学生救国运动;一九二四年入黄埔军官学校学习,并参加了革命的东征。在蒋介石叛变革命后,他参加了著名的“八一”南昌起义,以后又转到上海中央机关工作。一九三○年后,他便一直在中国工农红军中工作。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担任过红军的师长、红军学校校长;在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中,担任红军干部团团长,在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担任红军第一师的师长。在抗日战争时期,担任过八路军一二九师的旅长和太岳军区的司令员。一九四五年在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候补中央委员。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他担任过纵队司令员、兵团司令员和西南军区副司令员兼云南军区司令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又满怀义愤地投入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荣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朝鲜停战协定签订后,陈赓同志回国,一九五四年被任命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一九五六年在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被选为中央委员。一九五九年被任命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副部长。陈赓同志三十九年如一日,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他具有无产阶级的坚定性格、顽强不屈的革命魄力和共产党员的优良品质。在长期的革命战争中,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建立了卓越的功勋,在社会主义革命、社会主义建设和我军的现代化、革命化建设中,都坚决地拥护和贯彻执行了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取得了卓越的成绩。陈赓同志的一生,是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一生,他把自己的毕生精力献给了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为了悼念陈赓同志,我们号召: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全体指战员,要学习陈赓同志的革命精神,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团结一致,高举三面红旗,为加强我国的国防建设和社会主义建设,为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侵略,为解放台湾,为保卫世界和平而奋斗。
陈赓同志永垂不朽!
1961年3月25日,陈赓公祭大会在北京举行。
首都各界人民2500多人当天下午在中山公园中山堂隆重公祭──中共中央委员、国防部副部长、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陈赓。
公祭大会由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林彪元帅主祭,周恩来、邓小平、董必武、彭真、陈毅、郭沫若、刘伯承、李先念、乌兰夫、陆定一、康生、薄一波、徐向前、罗瑞卿、张治中、傅作义陪祭。
陈赓的灵堂内放着青松和鲜花,灵台上安置着陈赓的骨灰盒,上面覆盖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军旗。灵台前面陈放着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国务院和国防部的花圈,两侧摆放着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宋庆龄、陈云、林彪、邓小平、董必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敬献的花圈。灵堂内外还悬挂着许多缟素的挽联和挽幛。
公祭大会在下午3时30分开始。哀乐奏过后,主祭人林彪元帅向陈赓的遗像敬献花圈,全场静默致哀。接着,中共中央委员、国务院副总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致悼词。
悼词如下:
中国人民的优秀子弟,我们的亲密战友陈赓,因病不幸于1961年3月16日逝世。这是我党我军的重大损失。党和国家的领导人,我军全体指战员以至全国人民,都深感悲痛。
陈赓从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起,直到逝世那天止,三十九年来,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献给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和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1945年,在党的七届全国代表大会上,他被选为候补中央委员;1956年,在党的八届全国代表大会上,他被选为中央委员。陈赓从青年时代就献身于人民革命斗争。他入党不久,立即投入了长沙的学生爱国运动,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历次革命战争中,他一贯勇往直前,不怕任何困难,不计个人安危。他参加过大革命时期的东征战役和北伐战争,参加过著名的“八一”南昌起义,参加过第二次革命战争和举世闻名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历任中国工农红军的师长、红军学校校长、红军干部团团长。在抗日战争期间,担任八路军一二九师的旅长和太岳军区司令员。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中,担任纵队司令员、兵团司令员、西南军区副司令员兼云南军区司令员和云南省主席。抗美援朝战争中,他又奔赴前线,荣任中国人民志愿军副司令员。朝鲜停战后,陈赓回国,先后被任命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副部长。陈赓的一生,是光荣的、革命的、战斗的一生。他忠心耿耿,为党为人民作出了卓越的贡献,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陈赓是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在反革命的牢狱中,他表现了坚贞不屈和坚定顽强的无产阶级战士性格;在长期而艰难的战争岁月中,他表现了对革命事业的高度胜利信心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中国革命的各个历史阶段,他始终坚定地站在革命立场上,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为维护和贯彻党的正确路线、方针、政策而奋斗不懈。陈赓的全部经历,表现了他是彻底的革命派,对无产阶级事业具有无限的忠诚。陈赓疾恶如仇,大公无私,待人热情诚恳,耿直谦虚。无论是在艰苦的战争岁月,还是在和平建设时期,他始终和人民群众、广大士兵同呼吸、共命运,表现了共产党员的高贵品德。
陈赓也是我军一位杰出的指挥员。抗日战争中,太岳地区反日伪扫荡的屡战屡捷,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中挺进豫西的巨大胜利,都显示了陈赓对毛泽东军事思想的深刻理解和卓越的军事天才。他对部队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视,对群众路线的运用,对部队作风的培养,对士兵的生活关怀,都表现了他是毛泽东的好学生。
陈赓对中国人民解放事业不可磨灭的贡献,全党全军以至全国人民将永志不忘。陈赓所具有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高尚品德,永远值得我们学习。全军指战员,将化悲痛为力量,继承陈赓的革命精神,在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的领导下,更高地举起三面红旗,为建设和保卫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为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侵略,为解放台湾,为保卫世界和平而奋斗!
安息吧,陈赓!
公祭仪式结束后,在哀乐声中起灵,陈赓的骨灰盒移置西郊八宝山革命公墓。
(尹家民何虎生王梅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