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丁母忧,朝廷夺情,只给百日假期,到八月初九假期已到,次日他就上折销假谢恩。袁世凯一复任,就赴黄河险工勘查。黄河淤积严重,山东段每年都出险情,今年有两处决口,一再漫决。若不尽快合龙,一到十月,凌汛到来,则更无从措手。袁世凯调武卫右军及先锋队数千人分赴两地,严限两月内合龙。他在河工上待了二十余天,抢险、救灾安排妥当才返回济南。
当时《辛丑条约》已经签订,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国人均一两;分三十九年还清,本息高达九亿八千万两。这笔巨款当然由各省理赔,山东分到的任务是每年赔款九十万两。这笔突然增加的支出如何办理,朝廷要求各省必须切筹办法。袁世凯与司道幕僚们商议,救急的办法是成立筹款总局,专门负责整饬杂税厘捐各事宜,并在地方设立分局,名头是杜绝地方中饱侵蚀,其实是加大搜刮,与地方争利。而长远治本之策,则是举办自强新政。他在奏折中说:“国债永无了期,国势更难自立。譬之重疾之人,血气大亏,疮疖遍体,不思服药以培气,徒恃剜肉以补疮,疮未合而肉已先消,疾日增而气愈不固,一旦更为风寒所袭,遂至不复能支。为今之计,偿债固属急务,自强尤为要图,必须统顾兼筹,始可勉为善图。况东省强邻逼处,铁路纵横,久已受制于人,不啻据我堂奥,尤当力筹防范,冀可隐杜侵陵。凡营伍、器械、学校、商务、制造各端,在在均关紧要,亟须因势利导,逐渐振兴。”
袁世凯的奏折深得慈禧的赞赏,很快军机大臣得旨:筹办极有条理,具见公忠,殊堪嘉尚。各省皆能如此认真,何难妥筹钜款?
朝廷自年初推行新政,颇有些动静,袁世凯要求山东的新政必须走在全国前列。他丁忧期间,几项新政一直在紧锣密鼓地筹办。九月二十四日一天,他连上两折三片,全都事关山东新政。
一是奏呈山东试办大学堂情况。经过数月筹备,山东大学堂将于近期开学,首批招收学生三百人,由周学熙任总办,聘请美国人赫士任总教习。袁世凯在《订美国人赫士充大学堂总教习片》中说:“各种西学,必须延聘洋人,为之师长以作先路之导。现由臣访订美国人赫士派充大学堂总教习,该洋人品行端正,学术淹通。曾在登州办理文会馆多年,物望素孚,实堪胜任。”这是摆在桌面上的理由,不能摆到桌面上说的,是英国人租借了威海,德国人占据了胶澳,他希望通过聘任赫士,以加强与美国人的联系,将来借势美国对英、德能有所牵制。
二是创设山东商务局。袁世凯出任地方后,与洋人打交道多了,对各国情况也更加了解,对各国以商致富感受颇深。“考泰西各国,待商甚优。各埠均设商会,国都设总商会,以爵绅为之领袖,其权足与议院相抗。并特设商务部专理其事。其经商他国者,则为置领事以统辖之,驻兵舰以保卫之。有大利害则领事以达于公使,而争诸其所经商之国,务逞其欲而后已。故商人有恃无恐,贸易盛而国以富强,论者至以商战目之,非虚语也。”大清则对商业不够重视,商人地位也很低。“中国商人力薄资微,智短虑浅。官吏复轻为市侩,斥为末民,平时则听其自为懋迁,遇事辄不免多方抑勒。故良商畏避官吏几如虎狼,自保弗暇,何暇远谋?若不亟图整顿,恐中国商利外溢,将益重江河日下之忧。”袁世凯在省里设商务局,在府县分立商会,公举董事。“其局员务痛除官场积习,其董事务熟悉商业情形。要使官与商可呼吸相通,商与商可臂指相使。有弊则易以革,有利则易以兴,有限于财力权力者,则为之扶掖以助成之,有受人抑制欺凌者,则为之纠察而保护之。庶民皆知商之可为,商皆知业之易保。从此风会日辟,知识日增,商务日兴,货物日阜,内之而生计不忧终窘,外之而利权不尽旁倾。”
三是设课吏馆。袁世凯在年初就建议,朝廷在京师设课官院,各省分设课吏馆。山东候补正佐各员一千多人,山东课吏馆已经开课,分批培训,教授政治、洋务、财赋、河工等知识。袁世凯计划通过考试考核,奖优罚劣。特别优秀的,他将亲自传见考察,酌情委用。
四是设校士馆。朝廷已经下旨,明年开始,乡试、会试皆废八股,改试策论,兼试中外各学。但大量士子一直是在八股文上用功夫,对各国政治、艺学很少涉猎,就连中国政治、史学也不能贯通,转瞬应试,如何应付?所以袁世凯要求各府县都设校士馆,由省里统一赶印书籍教材,分发各属。举人、秀才都可以前往学习。这一举措令手足无措的士子们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颇获赞誉。
此时,两宫銮驾已经进了河南,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必能到京,为了加强京畿治安,他上奏请派甘肃提督姜桂题率军三千北上,驻扎近郊。经八国联国一战,驻扎直隶的武卫军及淮练各军已经崩溃,只有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因随他调至山东躲过一劫,如今成了朝廷的唯一依赖。两宫回銮在即,但京师并不安定,袁世凯主动派兵,也是间接向慈禧献媚,慈禧曾对军机大臣王文韶道:“袁世凯行事,总是能赶在前头。”
北方冬天来得早,天气已十分寒冷,而随驾的官员家中大都遭到了抢掠。亲贵大臣有来钱的门路,不致受大难为,但下级官员则愁肠百结,不知入都后如何过冬。袁世凯打算捐银接济这些官员,这是讨好下级官员的好事,但如果让太后以为他有意收买人心,那就弄巧成拙了,所以他又专发一封电报请示荣禄。荣禄正在陪驾北上,请示他与请示太后无异,他也必定向太后密禀。荣禄回电,极力支持。袁世凯为了撇清收买人心的嫌疑,又与张之洞、刘坤一相商,两人也是慨然应允,结果三人筹了三万两银子派专差解往行在,专门发给五品以下的官员。此举广受好评,作为首事的袁世凯更是被人赞不绝口。
李鸿章与列国谈判期间,受尽屈辱和磨难,身体已经垮掉签订条约前就开始吐血。更为严重的是,俄国人要在条约之外谋取在满洲的更大利益,以道胜银行的名义提出了旨在掌控满洲一切权力的合同,而当年李鸿章与俄国人签订《中俄密约》时,又收受俄国的贿赂,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俄国公使和道胜银行的代表连番凌逼,态度相当霸道,李鸿章因此病势加重。
李鸿章死后,谁出任天下督抚之首的直隶总督?中外都十分关注。外国人尤其关注,他们当然不愿裕禄、毓贤这类保守、顽固而又愚蠢的官员出任,几乎无一例外,最欣赏的是袁世凯。这个意见由德国公使在武昌向湖广总督张之洞转达,并希望他能将列国的意见奏知朝廷。久历封疆的张之洞如今要被只当了两年山东巡抚的后辈袁世凯超越,其心中的酸楚可想而知,但他不得不佩服袁世凯,其人之见识、胆略非比常人!他电告军机处:年来各国提督领事皆盼以袁世凯为北洋大臣。
1901年11月7日(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李鸿章终于在俄国的凌逼下吐血而死。追随李鸿章大半生的老友兼下属周馥电禀朝廷:“大学士直隶总督李鸿章于本日午刻出缺。所有总督关防,敬谨封存。特电禀。”
接到电报时,两宫行驾正在河南荥阳,上自慈禧、光绪,下至随扈各员及宫监侍卫,无不相顾错愕,知道大清这座大厦已经失去了顶梁柱,即便曾经交章弹劾李鸿章的翰林清流也不能不为之扼腕。如何厚恤李鸿章,其实朝廷早有准备,当日下旨:“李鸿章着先行加恩,照大学士例赐恤,赏给陀罗经被,派恭亲王溥伟带领侍卫十员前往祭奠,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
李鸿章之死固然引举国关注,最令人关注的则是他遗下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之缺。与厚恤李鸿章的同时,朝廷还有一道上谕:
以署山东巡抚袁世凯署直隶总督,兼充北洋大臣,电饬迅速赴任。未到任前,以直隶布政使周馥暂行护理。漕运总督张人骏为山东巡抚,电饬迅速赴任。未到任前,以山东布政使胡廷干暂行护理。
这个任命对大多数人来说既意外又不意外。说意外,是因为袁世凯的资历实在太浅,从署理山东巡抚算起来不到两年,如果从实授算起来,则只有一年半多一点。直隶总督号称天下督抚之首,关系京畿安危,北洋又是通商繁剧之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那是整个大清国人人眼红的位置。如今谁能从二任直督的李鸿章手上接过直隶,的确有多种猜测。如果按资历,无论如何排不到袁世凯,就是他自己,虽然下了许多功夫,也没敢存太大的奢望。
可仔细想想,袁世凯出任直隶总督又再合适不过。首先,大乱之后的直隶,游勇滋扰,匪盗横行,有谁能够尽快镇得住局面?袁世凯的武卫右军,再加上他在山东训练的武卫右军先锋队近两万人马,成为朝廷最可依赖的劲旅。如今他的部下、甘肃提督姜桂题已经率三千人驻扎京师近郊,已经成为维护京城秩序的砥柱。其次,《辛丑条约》留下了大量中外交涉事宜,此后列强干预朝政必将愈演愈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必须是个善于交涉且为列强所接受、支持的官员,朝野上下,哪还有比袁世凯更合适的人!其三,从声望来看,袁世凯与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等大吏筹划东南互保,声名鹊起;两宫西狩后,山东最早把协饷运到行在,又率先接济宗室及留京官员,后来又接济随赴行在的低级官员,一时交口称颂。从能力、资历而言,刘坤一、张之洞当然不输袁世凯,但刘坤一七十有二,身体很差,张之洞坐镇两湖,一动不如一静。所以,最后袁世凯就近移督直隶,又实在是情理之中。
更关键的,太后面前有荣禄为他说话。两宫西狩后,迫于列国的压力,刚毅、载漪、启秀杀的杀,革的革,军机大臣只余了礼亲王世铎、荣禄和王文韶。但礼亲王世铎本来就是挂名军机,而且慈禧匆忙出宫时他没来得及跟随,后来有旨令赴行在,但因为生病而未成行。军机主事的就只有荣禄和王文韶,荣禄趁机将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的鹿传霖、礼部右侍郎瞿鸿禨引入军机。可以说,整个军机处,荣禄形于领班。袁世凯对荣禄当然特别巴结,每次派专差赴行在,总有亲笔信和丰厚孝敬。回銮途中,在陕西华州荣禄视若掌上明珠的独子去世,袁世凯闻讯更是派专差前往,带去五千两致祭。所以李鸿章出缺的电报一到行在,荣禄便将军机处商讨的接替人选名单呈上请旨简放。光绪见袁世凯又升官,心里特别憎恨,但无奈慈禧点头道:“就这样办吧。”
得此重任,袁世凯真是喜出望外。当天夜里,他彻底失眠,从日落到重新日出东天,没有合眼。太激动,实在睡不着。他干脆不睡,吃过早饭就把老阮叫来,让他立即起草一封电奏,请朝廷收回成命。这显然是官样文章,做做样子。果然,朝廷第二天就回电:现在时事方殷,直督之任关系尤重。袁世凯经朝廷特简,著即速赴新任。务当移孝作忠,勉副委任,毋许固辞。于是袁世凯不再辞,上谢恩折子,奏报朝廷,将山东省营务、洋务及地方经手各要事尽快办完后,就束装北上,星驰赴任。
阖城文武和绅商代表都来道贺。官员们除了礼节上的祝贺外,有些人希望能跟袁世凯到直隶去谋个高就,有的则希望袁世凯临走前能够再提携一把;绅商们则感到可惜,因为袁世凯成立商务局、办官银号是一副大办商务的架势,可他一走,后任未必能够锦上添花。忙到深夜巡抚衙门里才静下来。
袁世凯要走,交代的事情不少,首要的是为官员请功,临走前示惠于人,也为得力部下谋个升迁。连夜与心腹们密议,安排起草五六份折、片,次日下午同时拜发。一份奏折是《汇保山东迭次剿匪出力各员折》,山东民俗强悍,伏莽素多,尤其近年来义和团野火燎原,他所统带的武卫右军及先锋队再加各州县文武,驰骤于枪林弹雨之中,异常劳苦。袁世凯列了一个长长的名单。武职提督衔记名简放总兵任永清,请以提督简放;两江补用副将吴长纯、山东补用副将王世清、陈泰交、方致祥,请以总兵记名简放,并加提督衔;参将陈万清、吴大英以副将补用;副将衔游击徐邦杰、赵国贤等六人都以参将补用;以都司升游击、以守备升都司、以千总升守备更以数十人计。文职候选道刘永庆,交军机处记名简放并加二品衔,唐绍仪请加二品衔并赏戴花翎;补用知府阮忠枢、刘恩驻以道员补用并加二品衔;以文职而带兵的知府王英楷、王世珍以道员尽先选用并赏戴花翎;他的爱将试用同知段祺瑞升知府补用并加三品衔,直隶州知州冯国璋以知府补用并加盐运使衔,倪嗣冲、雷震春、张怀芝、段芝贵、江朝宗等都得升迁。这一保案,文武总计一百七十余人。
选官用官本是朝廷神器,例不准虚掷。但自曾国藩创设湘军,出任两江总督后,朝廷依赖日重,给予了保荐功臣的权力,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刘坤一等封疆大吏相沿习,滥保的问题日益突出,但还没有到袁世凯这个程度。袁世凯善以功名驱人,他在小站练兵时,尚限于保荐武职部下,到出任山东巡抚后,便得以文武通保,这次保荐人数如此之众,相当一部分不过是办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谈不到多大功劳,不过是奔走门路,得以列名。
对于功劳特别大的,还要附片荐保。文职他保的是唐绍仪,理由是山东教案丛出,棘手万分,唐绍仪依次磋磨,逐渐清理,一律就绪,尤其各国因教案索赔八十四万两,经唐绍仪再四驳斥,以十七万九千两结全案。“该员才识卓越,血气忠诚,谙练外交,能持大体,洵为洋务中杰出之员,环顾时流,实罕其匹。兹又议结巨案多起,未便没其功勋,拟破格恩施,俯准将唐绍仪以道员交军机处记名简放藉资鼓励。”
武职则是附片保荐张勋。张勋是山西人,出生于清贫农家,自幼顽劣,十三岁时父亲去世,染上了赌博恶习,母亲管教他,他竟然拳脚相加。母亲一气之下悬梁自尽,族人公愤,要开祠堂行家法。但一个姓曹的秀才却认为张勋将来必成大器,将女儿嫁给她,并资助他远走省城。他在南昌臬司衙门站了几年门岗混口饭吃,后来经衙门师爷推荐,到湖南投潘鼎新进抚标营当了兵。中法战争的时候,随潘鼎新到了广西,归隶到广西提督苏元春部下。后来立了点小功,当上了亲兵什长。有一年苏元春打发他带万两银子到上海购洋货给朝中权臣送礼,结果他一到花花世界,吃喝嫖赌,把银子全花光了。他向人借了几十两银子回到广西,向苏元春负荆请罪。苏元春念他没有一逃了事,还算得上有点担当,因此并未责罚,推荐他投奔辽东的宋庆。后来见姜桂题投奔小站练兵的袁世凯,不久他也投到小站。在剿杀义和团中,张勋十分卖力,因此袁世凯要附片单保。“副将张勋胸裕韬钤,有胆有识,血诚忠勇,精悍绝伦。上年剿办直东各匪,厥绩最多。每至一处,必先规划形势;每动一著,辄能制贼死命。往往以寡击众,迭著奇功,声威烂然,士民交颂。平时抚驭卒伍,亦能恩威并济,众乐为用,有古名将风。”袁世凯奏请“副将张勋以提督衔总兵交军机处记名简放,并赏加勇号”。
隔日又上一折,为黄河抢险人员请功,奏请因黄河出险被降革的官员予以复职,推荐升职、升衔的则达到八十余人。袁世凯数天内前后奏保的人员达到二百五六十人,朝廷都是“著照所请”。
袁世凯如今是平步青云,推源溯流,李鸿章是他最大的恩人。如果没有李鸿章的赏识,他如何能够在朝鲜扬名天下?虽然后来有些闹得不痛快,但在严禁义和团、东南互保上又得到了李鸿章的盛赞,“幽蓟云扰,齐鲁风澄”,这句考语出自朝廷倚为柱石的李鸿章之口,比保荐折子还管用。何况,李鸿章经营直隶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如今袁世凯去接掌直隶,不能不对李鸿章表示出特别的敬重。所以他专上一折,历陈李鸿章在山东与捻军作战、赴烟台交涉马嘉礼案以及晚年治理黄河等功勋,请宣付史馆,采入传记。
此外还有洋务、军务上的几件事情,安排妥当后将巡抚关防、武卫右军先锋队关防移交护理巡抚胡廷干,奏报朝廷,将于十月十一日起程赴直隶。随这一奏折,又附片奏调唐绍仪到北洋,帮他办理交涉事件。袁世凯的打算是让唐绍仪出任专司洋务外交的天津海关道,如今先打个伏笔下去。
袁世凯于十月十一日带着唐绍仪、阮忠枢等心腹幕僚由济南起程。天津城尚在洋人手中,又因战火毁坏严重,他不能到北洋大臣驻地天津接任,而只能暂到保定。保定是直隶省城,藩、臬等官员皆驻于此。一路上快马加鞭,六天后到了保定府东南的高阳县。护理直隶总督、布政使周馥派天津知府凌福彭、保定营参将韩廷贵将北洋通商大臣钦差、直隶总督、长芦盐政印信及王命旗牌文卷等送来等候。第二天一早,恭设香案,袁世凯正式署理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
高阳到保定,不足七十里,袁世凯一行赶早起程,下午一点多就到保定城外。周馥率阖城文武及绅商名流数百人在城外相迎,袁世凯拉住他的手道:“世叔,劳您出迎,实在不安。”
“不敢当,如今你是上宪,我是属官,出城相迎天经地义。”周馥将按察使、道、府、首县及保定营统带等重要文武官员向袁世凯介绍,袁世凯一一与他们打招呼,目光炯炯,面带微笑,在众人看来,他们的新上宪干练、威严,将来未必好侍候。
众人给袁世凯接风,他虽然不喜欢喝酒,但礼节上总要过得去,推杯换盏,耗去一个多时辰。众人散去,袁世凯独留周馥说话。因为周馥的四子周学熙就在袁世凯手下当山东大学堂的总办,同时还兼银元局总办,周馥首先问道:“犬子在大人手下当差,不知成器不成器?”
袁世凯摆手道:“不要这样叫,世叔,叫我慰廷好了。”
“这怎么行!你觉得我叫你大人不入耳,你叫我世叔也不合适。从前你叫我一声世叔,我倚老卖老也就应了。如今你是上宪,再这样叫就不合规矩了。”周馥也推辞道。
“当年我三叔与您是兄弟相称,我叫一声世叔天经地义。”
周馥连连摇手:“那是从前,那时你年轻,私下来都好说。如今你已是封疆大吏,我不敢当这一声世叔。不如私下里我们兄弟相称,你叫我一声老兄,我叫你一声老弟,这样都自在。”
官场尊卑,唯官为大。除了父子、师生外,因一人升官,义结金兰的把兄弟交回帖子,再交弟子帖的大有人在,周馥坚持如此,袁世凯也就不再勉强,改口道:“兰翁如此坚持,我是恭敬不如从命。说起缉之来,那可是我的得力臂膀。山东大学堂亏他一手经理,银元局更是办得风生水起,缉之精明有条理,从文、致仕、经商都拿得起放得下,真正是多面手。他是碍于你在北洋,又加山东大学堂、银元局接手乏人,所以让他暂屈居山东,等北洋这边有眉目了,我定然把他调来,洋务商务,都要借他大力臂助。”
“老弟真是太抬举他了。靠着大树好乘凉,犬子的前程都托在老弟肩上了。”周馥拱手道。
袁世凯当仁不让:“兰翁放心,我有一样好处,爱才如命,只要有才能,我就要放手使用。我来前,刚刚向朝廷奏保二百余人。”
周馥真是吓了一跳,因为他跟随李鸿章多年,李鸿章文治武功,大仗恶仗打过不少,办洋务更是无出其右者,但一次奏保二百余人,从未有过。
袁世凯笑道:“把兰翁吓到了?一个人要成事,不是自己有多少本事,关键是把有本事的人用起来。你能用人,能保人,才会有人聚过来,聚过来的人才能真正帮你办事。有些人把抽屉里的官印摸来捏去,棱角都磨平了还不舍得授人,这样的官是糊涂官,遇到这样的上宪,算是倒了八辈子霉。还有,我用人用其所长,不较细故,如果一味苛求,只用四平八稳的人,那就把真正的人才漏掉了。”
周馥是方正之士,他认为李鸿章用人已经够滥,袁世凯更是青出于蓝。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才能成事,真正是无可奈何。
话不投机,袁世凯话锋一转问道:“直隶如今的情形到底如何?”
周馥回道:“情形不太好。一是大乱初平,无论贫富之家,损失都很严重,恐怕一时恢复不起元气;又凭空加了一笔庚子赔款的支出,财力更是捉襟见肘。二是伏莽甚多,虽然没有大股作乱,但四处都不能安静。”
袁世凯插话道:“这一条最要命,两宫车驾不久就要进直隶境内,是一点儿纰漏也不能出。翰卿已经入直几个月,他给我回信,总说小毛贼不足虑,我担心他大意了。”
翰卿就是甘肃提督姜桂题。
“这倒没有,自他率军入直,京城周边已经安定。”
“光京郊安定不够。我再派张少轩(张勋)带人到直豫边境,沿御路两边进行清剿。两宫行驾一入直隶,就让他率军随行护驾。他这个人虽然粗率一些,却很有担当,很有决断,答应的事情很能用心。”
周馥拱手道:“幸亏老弟手下猛将如云,不然接驾这事真把人愁坏了。”
“这一阵其他的事情先放放,先集中精力安排接驾的事。接驾的事,兰翁必定已经安排妥当。”
“妥当不敢说,不过不敢大意。文忠公在时,我已经奉命成立了大差总局,我总司其事,下面又分派了十余人各司其职。圣驾自磁州入境,过邯郸、顺德、内邱、栾城然后到正定,再换乘火轮车过保定,再到正阳门。迎接圣驾是千头万绪,但要紧的三大端,一是路上的安全,你带兵过来我就不必愁了。二是一路上的御膳及随行众人伙食,御膳我已经安排出资交由御膳房包办。三是一路上的交通工具。銮舆及亲贵、军机所乘用的轿子,我已经派人与河南那边接洽,届时按他们的规矩或者略高于他们的规矩,给付薪资,也免于咱们另行雇觅的麻烦。”
袁世凯赞道:“好得很,兰翁已经考虑得很周全。到时候你先行一步,到彰德府(今安阳)设法见到李总管,再与河南负责大差的官员接头,请教大差的事项。我到直豫边界或者邯郸去迎驾,跸路上的行宫都不要太寒酸了。两宫这次西狩吃尽了苦头,不能再在直隶吃苦。”
“我也是这样安排的。不过,到时候最好还是请你去看看才能放心。”
袁世凯又问:“从正定坐火轮车,是铁路上安排还是直隶也负其责?”
周馥回道:“一切都由盛杏荪操办,从订购花车及车厢到沿途警戒,再到铁路洋员的安排,都是铁路总局负责。”
“无论谁办理,总归是在直隶的地面上,出了差错我们难逃干系。到时我要到铁路上看看。”袁世凯想了想又说,“銮驾自十月初二到了开封,已经半个多月,却没有启銮的消息,何以在开封久驻?”
周馥也一时说不清楚:“大约是要办理的事情太多。两宫已召庆王爷去见驾,有些事情要商议。”
袁世凯沉思良久后道:“两宫召庆王去商议,商议什么呢?或者说,太后担心什么事情?我想,应当是洋人态度。我们应当摸清列国对太后的态度,换句话说,我们应当设法让列国能让太后面子上好看些。”
慈禧当初贸然向十一国宣战,纵容义和团烧教堂杀教民,虽然在李鸿章的周全下没把她列为祸首,但列国对她的不满则是肯定的。如今回銮在即,如果行事向来任性的洋人表现出对她的不敬,一辈子最要面子的她如何能受得了。特别是洋人自始至终对光绪持赞赏的态度,这更让她如鲠在喉。
“从前李文忠公在,这些事情都还好办。如今总理衙门那帮人都怕与洋人打交道,庆王爷也是一筹莫展。”周馥回道,“而且,外务部如今是瞿大军机负责,别人不好插嘴。”今年春天入军机的瞿鸿禨算是正人君子,但人无完人,心胸有欠开阔,很容易开罪。
“不然,当年文忠公任直督,与洋人交涉都是他在办,总理衙门反而居于幕后。我们没有文忠公的本事,但该办的事还是要办。天津海关道至关重要,该道得人,则大有可为。如今天津道是谁?”
“前任津海关道被盛杏荪奏调到南洋办理交涉后,一直由天津道张连芬兼署。”
咸丰八年(公元1858年)始,大清海关由外国人管理,称税务司,清廷则命道员监督海关,称海关道。海关道共有十五个,唯有津海关道为专职,余皆为兼任。袁世凯一听津海关道还是兼署,正好可以让唐绍仪出任,便道:“天津道地方事务繁忙,恐怕无力兼顾交涉。”
“老弟囊中有高人?”周馥立即明白袁世凯有心腹要安排。
“就是唐少川,当年跟我在朝鲜办了十几年的交涉,还和缉之一块会办过开平煤矿,到山东后与德、英、法等国领事交涉,全赖此君。”
周馥点头赞同:“的确是不错的人选。”
“他是曾文正公派出的第一批留美学生,与洋人打交道自有他的一套本事。如果让他出任天津道,借上任去拜访列国公使,摸清各国的意图,设法让各国给太后些面子,这件事情办好了,便是天大的功劳。”
“这就去了太后的一块心病。不过,瞿大军机如今兼任外务部,只怕他会拈酸吃醋。”
袁世凯是想到就做的人,不肯拖泥带水:“这就看唐少川的本事了,既能摸清洋人的底细,又能不着痕迹最好。”
周馥见袁世凯主见已定,就赞同道:“那好,唐少川出任津海关道,正好让他去办理讨回天津的事情。天津还在洋人手里,直隶就不能算得上完璧归赵,想来总是添堵。”《辛丑条约》签订后,联军已经如约撤出北京,但天津却迟迟不肯交还。
“岂止是添堵,一日不能收回天津,我这直隶督署便一日无颜见直隶父老。天津不收回,我就驻在保定,何时洋人撤走了,我何时移督天津。兰翁你想,堂堂总督驻在洋兵枪炮下,仰人鼻息,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周馥叹息道,“洋人贪图天津的税收,不愿撤走,又涉及多国,彼此意见纷歧,办理起来很麻烦。”
“办事得人,便无甚难头。我到直隶算是两眼一抹黑,有好的人才兰翁给我推荐几个。尤其是跟文忠公办交涉的,最好能够留下几个。”
“人才凋零!当年文忠公幕府之盛雄冠天下。甲午一役,文忠公失势,幕府星散。等裕寿山总督直隶,迷信拳匪,视洋务为仇寇,从前文忠公笼络的洋务人才更是纷纷逃避。文忠公北上议和,手中只有杨氏两兄弟,颇得信任。兄弟两人都极为聪明,都善弄笔墨,老四杨莲府为人端正些,老五杨杏城则善于结交,诡谲多智,机巧百出。”
周馥所说的杨氏两兄弟是安徽泗县人。他们的祖父任过漕运总督,其父则自幼残疾,未能入仕,对儿子的教育很上心,八个儿子,五人登科。老四杨士骧,字莲府,光绪丙戌科(公元1886年)进士,任过翰林编修,曾入湖广总督李瀚章的幕府。老五杨士琦,字杏城,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中举人,进士则是屡试不第,后来便花钱捐了个道员,在关内外会办铁路事宜十余年。李鸿章被授两广总督,南下时幕府乏人,听说杨士骧曾入二哥幕府,对广东情况较熟,因此将他招入幕中。杨士骧又推荐五弟杨士琦一同入幕,随同李鸿章南下。
两兄弟随同李鸿章南下广东,杨士骧靠一笔漂亮的小楷受李鸿章赏识,所有章奏全由他抄写;杨士琦则因善于结交,外场的事情李鸿章便多托付给他,一内一外,俨然臂膀。到奉旨北上议和,又将两兄弟带到京中。杨士骧依然负责章奏,而且极善侍候人,年老体衰的李鸿章愈加依赖,今年初由文忠公推荐出任通永道;杨士琦则负责与奕劻联络,不但被奕劻所信赖,而且结交了留京的不少权贵,和洋人的关系也很好,成了人人皆知的“杨五爷”。
袁世凯感叹道:“这两兄弟真奇才也,兰翁传个话,让两兄弟尽早来见。”
周馥回道:“你今天鞍马劳顿,我让杨莲府明天上午来见你。杨老五临时屈就我幕中,我打发他进京办差去了,两三天内也就回来了。”
“不必等到明天,今天晚上就让莲府来见我。”
晚饭后,杨士骧如约前来。他时年四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双目炯炯,但衣着却不甚周正,且有个大酒糟鼻子,看上去有些好笑。袁世凯善相面,盯着杨士骧看了良久,让他很不安,以为脸上有灰垢或嘴上有饭粒。袁世凯笑了笑道:“我看老兄相貌不凡,将来必可发达。”
“发不发达,全看大人的提携。”
“只要你有真本事,我肯定不遗余力。文忠公赏识的人,自然错不了。”
提起李鸿章,杨士骧眼圈竟然红了:“外人不知道文忠公议和所受的屈辱,我天天在他身边,感同身受。”于是说了不少洋人蛮不讲理,李鸿章自知国家到了崩溃的边缘,不能不屈己从人的情形。尤其是说到洋人坚持把慈禧列为祸首,李鸿章与各国力争,争又不无理可据,因为慈禧的确是造成这次大难的祸首。理不在自己这边,自然说话不硬气,只能是豁出老脸乞求罢了。
听了杨士骧的话,袁世凯更确信太后之所以久驻开封不肯起銮,症结就在洋人的态度。于是袁世凯感叹道:“直隶的官不好做,一头是朝廷,一头是洋人,文忠公纵横捭阖,一任直隶二十余年,无可望其项背。其他人便如匆匆过客,即便是文忠公的老师曾文正公,也只做了两三年。”
“大人想坐稳,也并不难。”
“咦,何出此言?你可不要用现成话恭维我,我不缺这样的闲话。”
“曾文正首创湘军,其后能发扬光大者有两人,一个是左文襄,一个就是文忠公。左文襄收复新疆后,迁徙调革,不能掌握兵柄,致纵横十八省之湘军仅剩一名词罢了。李文忠却始终掌握淮军,须臾不曾离手,朝廷倚为干城,固有直隶一任二十余年。如今轮到大人总督直隶,恕卑职妄言,一则大人能和揖中外,一如文忠公;二则大人手中有武卫右军。文忠公曾对我说,袁慰廷将武卫右军尽数带往山东,真有远见。不然留在天津,虽然右军称得上精锐,但与乌合之众为伍对敌,恐怕也难免溃败。总督直隶,有军则能站稳,无军则如流水。如今朝廷欲扩新军,大人若能抓住时机扩练新军,并能掌握新军到底,则朝局重心,则倚北洋如泰山!将来业绩可与曾、李二公争短长,南皮又算得了什么!”南皮是指张之洞,他是直隶南皮人。如今资历能挑战袁世凯的大约只有张之洞了,而在杨士骧看来,张之洞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番话正说到袁世凯心里,尤其是把军队牢牢抓在手上,正是他深藏于心的秘密,竟被杨士骧一语中的。他拍着桌子大声道:“真是高见!
如今朝廷痛定思痛,决心扩建新军,北洋自然不能落后,不然何以对浩荡皇恩!只是现在还抽不出精力来。等銮驾回宫,一切就绪,我就扑下身子好好研究一番练兵的事情。”
杨士骧没让袁世凯失望,袁世凯对老五杨士琦更充满期待。杨士琦次日下午办差才回来,立即前来拜见袁世凯。袁世凯问:“听说老弟与庆王爷关系极密,文忠公外场的事情也都托以老弟。”
“帮文忠公应付外场而已。庆王爷对在下的确是略有信任。”杨士琦波澜不惊地回道。
“将来怕要借老弟的面子,多请庆王爷关照。经过这次大难,当初红得发紫的亲贵杀的杀流的流,从此庆王要一枝独秀了。”
“那是当然。这次与列国议和,全靠文忠公主持,但毕竟庆王参与其事,有此大功,太后必将更加倚重,宗室亲贵中,将无出其右者。”
这一点袁世凯早就虑及,便问:“我与庆王只是泛泛之交,若想登堂入室,老弟可有良策?”
杨士琦笑了笑道:“这极简单,只要有银子就行。”
袁世凯点头,若有所思道:“我愁的就是银子。此次大难,直隶为最,民生凋敝,又加八九十万两的庚子赔款,我还想练兵、办学校、兴商务,这些最缺的都是银子。”
“直隶有两大笔银子,若善加利用,将为大人锦上添花。”
“哪两笔银子。”袁世凯眼睛一亮。
“一笔是淮军银钱公所的存银,那是文忠公数十年扣建、截旷所积,有八百万两之巨。”
所谓“截旷”,是军队兵员出现缺额,募兵替补,但替补的新兵到营总要时日,这段时间的粮饷当然就要扣除;所谓“扣建”,兵勇的粮饷是以三十天通算,遇到小月只有二十九天,这一天的粮饷也要扣掉,小月又称小建,所以称扣建。
“文忠公积下的这笔巨款,原本不必交代,按例装入私囊也无甚异议。但文忠爱财,取之有道。他卸任直督时,一文不少地交代给王夔石。”王夔石即继李鸿章而接任直督兼北洋的王文韶,“王夔石曾说过,如果是他带兵,此款应否交出尚且要费一番斟酌,然而文忠公竟然漠然置之。王夔石离任时又交代给荣中堂,从此成为一笔公款,历任直督只取用利息。”
“联军入天津,听说道府库皆被洗劫一空,此款何以能保存?”
杨士琦解释道:“这笔款项并非存银,文忠公不愿让朝中有人知道有此巨款,因此都存在洋人银行。”
“银子本来就是要花的,根本不该存。”袁世凯笑道,“甲午之败,开始都怪文忠公一味求和而贻误,后来又有一种说法,是翁常熟有意倾轧,不肯拨银给北洋,以致北洋舰队成军后未增一舰一炮,尤其开花炮弹严重不足,才导致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有这笔存款,岂不说明北洋缺弹药之说纯属子虚?这于文忠公反而不利。”
“这是两回事。这笔银子本来就是可公可私,如果视为私款,当然没有拿私款去装备北洋水师的道理,翁常熟依然不能卸责。”
“话是如此说,不过毕竟有一笔巨款摆在那里。银子是用来办事的,放在那里生息看似节俭,其实最不可取。洋人的观点是,钱是用来生钱的,存银行虽可生息,却最不合算的。你说还有一笔银子,又在哪里?”袁世凯坚持己见后又问。
“这一笔有些特别,能不能用得到要看洋人的态度。这笔钱就是天津都统衙门成立以来所收的税。”杨士琦回道。
天津都统衙门是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后设的机关。当时各国在天津争割租界,彼此闹得意见纷纷,后来由联军司令部下令成立管理机构,全称叫“暂行管理津郡城厢内外地方事务都统衙门”,任命出兵最多的俄、英、日三国各一人组成三人委员,均称都统,后又增加德、法、美代表各一人,下设巡捕队、财务处、发审处、卫生局、粮食局、中国私人财产管理处等机构,对天津、静海、宁河等地区实行统辖,洋人极善经营,听说所入甚丰,总有几百万两。
“这笔银子,恐怕只能画饼充饥。洋人到嘴的银子又怎么可能吐出来?”袁世凯连连摇头。
杨士琦建议道:“话虽如此,不过洋人办事认真,一是一,二是二,这笔银子收自大清,除去已经用掉的,剩下的当然应该还大清。何况这个衙门涉及多国,他们互相监督,也许不会挥霍一空,将来接收时作为一个条件提出来,能收多少是多少。”
“有道理,将来与洋人谈判,这是其中一条。”袁世凯点了点头。
杨士琦一走,袁世凯就把唐绍仪叫来,交代他先以商谈收回天津城的名义摸清各国对慈禧回銮的态度,争取各国不要让慈禧太难堪:“少川,这件事你办妥当了,实授海关道绝无问题。”
“四哥放心好了,没有十成的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因为洋人向来遵守条约,既然已经与大清签订和约,就没有再为难太后的道理。”
当天,袁世凯向朝廷奏报暂缓裁撤直隶淮练各军的同时,附片奏报委任唐绍仪署理天津海关道,“现正筹议收复天津之时,头绪纷繁,天津道张连芬有地方专责,势难兼顾,亟应遴员专署,以重责成。查有北洋委用记名道唐绍仪,谙练交涉,胆识兼优,堪以署理。除咨呈外务部并咨吏、户部外,理合附片陈明。伏乞圣鉴”。
唐绍仪整装北上,袁世凯则带人南下。第一站是正定火车站,銮驾要在这里换乘火车回京,盛宣怀购备的花车、车厢都停在这里。盛宣怀因为在病中,委托他的一名心腹、卢汉铁路局会办陶湘总司其事。此人出身洋行,对外洋饮食起居一套十分熟悉。盛宣怀一共购备了五辆花车,太后、皇上、皇后、瑾妃和大阿哥各一辆,另有十七辆上等客车厢,供亲王、军机大臣等乘用。其余还有一百余节车厢,用以运行李杂物。袁世凯叮嘱道:“刚刚接到上谕,大阿哥已经废了,大阿哥的花车可以免了。”
陶会办回答道:“是,大帅,盛大人已经来电指示,正与大人不谋而合。盛大人意思,多出的一辆花车让太后用作卧车。”
“我去看看花车。”袁世凯暗叹盛宣怀行动迅速,所派之人也十分得力。
陶会办于是头前带路,陪着袁世凯登车。这五辆花车车厢全部为德国进口,蓝色钢甲,擦拭得一尘不染。慈禧的花车装饰极尽奢华,内壁均以黄貂绒、黄缎铺设,地面则铺洋毛地毯。入门为玻璃屏风,居中安设宝座,上覆黄缎绣龙围垫,脚下是五色洋毯,宝座后有左右两门。进左门便是内室,装修中西合璧,古玩、玉器、法书、名画,皆为珍品。陶会办向袁世凯介绍,皆由京城一家古董铺承办。内室居中是一架宽大的欧式铜床,袁世凯问道:“太后用洋人的东西,用不用得惯?”
当然用得惯。为了这张床,盛宣怀颇费心思。他打听到慈禧自从西狩后,开始抽鸦片,鸦片非有大床不可,而火车门宽度有限,要抬一张中式大床登车不太可能,他就从上海订购了这张欧式铜床,可以拧下螺丝,拆解后抬上火车。他特意向李莲英请教过,李莲英也认为此主意很好。陶会办当然不能将其中的缘由告诉袁世凯,只回道:“中式木床抬不进来,盛大人专门请教过李大总管,李大总管说主意挺好。”
铜床一侧有一门,推开门内有如意桶——就是恭桶,里面装的是水银,便溺落入水银中,便了无痕迹。
另一节花车,算是慈禧的会客室,所用茶具都是专门烧制,上印“臣盛宣怀恭奉”。袁世凯看到这六个字,心里像别了根门闩。盛宣怀如今把铁路、电报、轮船等诸多洋务抓在手上,财大气粗,想来可恨,无论电报、轮船还是铁路,都是前任直督李鸿章任上创办,北洋拨付了许多银子,也实行了不少保护、让利的举措。李鸿章在时,盛宣怀唯李鸿章马首是瞻,也一直是李鸿章的心腹,李鸿章也是操纵自如,听说这些洋务企业中李鸿章及京中权贵有不少股份甚至干股在里面。如今北洋易主,盛宣怀却未有只言片语给他这署督。不指望他认认真真地报告这些洋务,至少从面子上客气一番,表示接受调遣的意思也行。可是,连这样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也没有,根本未把他这署理直隶总督放在眼里!袁世凯一边参观花车,一边在心里想:“姓盛的,等着瞧好了。等我的直督兼北洋实授了,就与你见个高低。”
看完火车站,袁世凯一路南下,察看各处行宫。因为费用充足,又加周馥办事认真,袁世凯十分满意。一路看下去,到了邯郸的时候,接到了唐绍仪的电报:“列国皆友好,并将出都迎迓,乞告行期。”
袁世凯立即亲自起草一份电报,密发开封行在的荣禄,荣禄则立即单独请见太后。慈禧接过袁世凯的电报,寥寥数语,却使她心花怒放:“臣派署天津海关道唐绍仪与列国交涉交还天津事宜,并告太后将回銮喜讯,列国公使、领事态度均友好,并将出都迎迓銮驾,望告嘉期。”
慈禧脸如盛菊道:“荣禄,洋人要出都迎接咱们,你觉得可能吗?”
荣禄回奏道:“袁世凯办事向来稳妥,绝无虚言。”
慈禧点着头说道:“你这个人是荐对了!这个唐绍仪有多大年纪,看来真是办外交的好手。”
“比袁世凯年轻四五岁。他跟袁世凯在朝鲜办过十几年的外交,人才难得。”荣禄其实并不知道唐绍仪的年龄。
“这次大难能够转危为安,全靠你们这些人忠心赞襄,匡扶大局。尤其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共保东南大局,不至于拳乱燎原,我看他们仨都可赏加宫保衔。”
“太后圣明。奕劻、李鸿章与洋人议和,也是功不可没。”荣禄顺便提醒了一下。
“那是当然,还有你们随扈行在的军机大臣也都有大功于朝。回銮在即,凡有功人员,都当加赏。你们军机上商议个办法。”
袁世凯是在保定行宫接到的上谕:
谕内阁: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现在大局渐定,回京有期,奕劻、李鸿章会同妥议和约,转危为安;荣禄保护使馆,力主剿拳,复能随时赞襄,匡扶大局;王文韶协力同心,不避艰险;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共保东南疆土,尽心筹画,均属卓著勋劳,自应同膺懋赏。庆亲王奕劻著赏食亲王双俸。大学士荣禄著赏戴双眼花翎,并加太子太保衔。王文韶著赏戴双眼花翎。两江总督刘坤一著赏加太子太保衔。湖广总督张之洞、署直隶总督袁世凯,均著赏加太子少保衔。已故大学士李鸿章,著再赐祭一坛,伊子李经迈著以三四品京堂候补。
袁世凯对太子少保衔非常看重,尤其让他欣慰的是,张之洞已经任封疆二十余年,今日与自己同得此衔,可见他在朝廷中的分量已与张之洞不相上下。但得意不可忘形,因此他没有上谢恩折,而是上请收回赏加太子少保衔成命折。
同一天,还收到密谕,銮驾将于十一月初四从开封行宫起跸北上。算算日期,十天内当可进入直隶。袁世凯的计划是周馥到磁州接驾,他则到顺德府(今邢台)行宫接驾。奕劻很有可能会到保定或者正定接驾。为了那时见面好看,他决定先让杨士琦送上一份大礼,便把他叫到签押房叮嘱道:“听说庆王爷已经回京,与各国商量迎接銮驾的事。你辛苦一趟,到王爷府上代我拜见,将这份礼呈上。”
袁世凯递给杨士琦一个红封套,上写足纹十万两。杨士琦虽是见过送大礼的人,但如此一笔巨款还是把他吓了一跳,袁世凯笑道:“要送就送得让王爷终生难忘,也要让他对你刮目相看。我倒要看看,以善结交而鼎鼎大名的杨五爷,能不能送得下。”
杨士琦嘿嘿一笑道:“大人放心好了,要账难要,送礼岂有送不下的?”
卢(卢沟桥)汉(汉口)铁路北段已经由马头沟修到了正定以南,坐火车也就一个多小时,十分方便。杨士琦奉命唯谨,当天乘火车去北京,第二天就回来了,事情办得十分顺利。袁世凯问:“你是怎么说服王爷的?”
“这很简单。”杨士琦简单说了一下过程——
见到奕劻,杨士琦说道:“太后即将回銮,袁大帅知道王爷开支浩繁,特让我送一笔礼敬,供王爷赏人。”
奕劻一看红封套上赫然写着足纹十万两,两眼放光,却连连摇手口中道:“每年冰敬炭敬都已经极丰厚,何敢再受如此厚爱。慰廷太费事了。”
“袁大帅说,此次庆王爷在京与洋人议和,费尽了周折,终于为百姓谋了个和平,为大清保住了国祚。这是何等大功,朝廷必酬功勋,各种赏赐定然应接不暇。那时候王爷要谢赏,又是一笔可观的银子。两宫回銮后,朝廷必然要刷新政局,各种新政亦将次第举办,王爷兼差不用说将更多,追随王爷效力的人,难免也要酬功打赏,这又是一笔大开支。拳乱期间,王爷家里损失也不少,如何筹措这笔开销?袁大帅请王爷务必先收下,将来王爷手头宽裕了,愿还这笔银子还不容易?”
杨士琦说得头头是道,又弄了个“借”的名义,奕劻借坡下驴:“如此说来,我倒不能白了慰廷的一番心意。你告诉慰廷,我届时到保定迎驾,那时再见面致谢。”
“这趟差你办得好,不愧杨五爷的大名。”袁世凯听罢哈哈大笑。
“谢大人谬赞。”
“如今关内外铁路还在俄国人和英国人手中,我打算将来把它们收回来。你会办了多年的关内外铁路,到时候这份重任就交给你了。”
袁世凯要讨还铁路,少不得与洋人讨价还价,这里面必有一份大油水好赚。杨士琦乐得合不拢嘴,拱手道:“谢大人栽培。”
袁世凯于十一月十二日出保定南下,十四日在赵州途中,接到不许他固辞太子少保的上谕,于是再上一份谢恩折。当日赶到顺德府,军机首班章京已经先期赶到,同时接到周馥派人送来的信,銮驾明天可到顺德。
十五日下午一点多,迎銮的队伍便在顺德城南门外集结,除袁世凯为首的直隶布、按两司、顺德府县官员、绅商名流外,还有真除、候补道员,再加其他省派出的接驾官员,翎顶辉煌,绵延数里。姜桂题奉命率两千人负责御路两侧五里内的治安,顺德府城外,特意挑选了五百名高矮胖瘦整齐划一的步军,肩背清一色的曼利夏步枪,这是特意摆在这里给袁世凯长脸。
三点多,前导马队赶到,太监次之;到了近四点,领侍卫内大臣头前开路,簇新的卤簿仪仗迤逦而来,后面是四顶黄轿,第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太后,第三乘是皇后,第四乘是瑾妃,都打起轿帘,一任迎驾的官员百姓瞻望。然后是军机大臣,亲贵王公,或车或马。最后是行李车,重车数百辆,除了各衙门档案,还有一年多来的各类贡品。
随扈的张勋骑马跟在亲贵大臣后面,他的部下则随护大臣及行李车。慈禧的黄轿到南门外,袁世凯率众官员跪倒,高声报称:“臣太子少保、署直隶总督兼署北洋大臣袁世凯,率直隶司道官员及绅商百姓恭迎太后皇上!”慈禧向他们笑着点点头,但轿子并不停,一直进城抬往行宫。
袁世凯让周馥去见荣禄和李莲英,告诉他们自己尚未晋见两宫,不便前去相见。两宫召见后他会赶去请安。张勋来见袁世凯,袁世凯问道:“怎么样,没出什么纰漏吧?”
“大帅放心,绝无纰漏。”
袁世凯又问:“太后知道是谁随扈吧?”
“这就不知道了。”张勋老实回答。
“这怎么成?我派你一个好好的机会,不能白白错过,起码得让太后知道你的名字。你从今往后,每天夜里都到行宫亲自带队巡查。”袁世凯叮嘱道。
“是,大帅放心,从今天开始,我夜里不合一合眼。”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因此銮驾决定在顺德驻跸两日。早膳后即召见袁世凯。袁世凯十分忐忑,这是他戊戌告密后第一次见光绪,真没有勇气面对。不管自己以什么样的借口自我安慰,但一想到光绪当年召见他时温语嘉勉、寄予厚望,就感到芒刺在背。因此进宫后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慈禧首先问道:“袁世凯,你怎么穿了一身戎装?”
袁世凯穿的是武卫军的军服,西式窄袖上衣,中式军裤,脚上是西式皮靴,因此回道:“臣率军为太后皇上护驾,形如侍卫,因此着戎装前来。”
慈禧笑道:“难为你一片忠心,护驾有你派的武卫军就行了,你别再像个兵头似的,如今你也是封疆大吏。”
“臣的一切荣耀都是太后皇上所赐,臣不敢以封疆大吏自许。”袁世凯以头碰地,诚惶诚恐。
慈禧又问:“这次大难,直隶尤重,又加旱灾,这副担子很重。直隶地面还平静吧?”
“托太后皇上洪福,直隶还算安静。天子脚下,臣不敢大意,已经挑选武卫右军精锐到直隶弹压地面,目前大小匪盗都已平复。”
慈禧赞道:“你练兵是好的。昨天夜里,我没有睡好,看到窗外有个矮胖军官冒雪值夜,在行宫里往复巡查。我问他深夜为何不睡,他说:‘我奉袁大帅将令护驾,怕雪夜值哨的懈怠,车驾在途,警戒宜严,当通宵巡视,免生意外。’我问他姓名,说叫张勋。管中窥豹,可知你练兵是好样的。”
“国步艰难,武卫右军是朝廷于万难中筹饷训练,臣不敢有愧职守。能够护驾是臣子的荣幸,张勋向来办事认真、严谨职守,不敢有任何大意。”
“如今最要紧的是练兵,最难的也是练兵。这些年来,朝廷在练兵上投入何止万万,可是效果又如何呢?”慈禧边说边生气,“甲午一战,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李鸿章的淮军也是溃不成军。荣禄又练武卫军,可是庚子一战,又是溃不成军。唯有你的武卫右军还算完整,就是洋人也都在报纸上说,武卫右军堪称精锐。朝廷已有旨意,要练新军,你有何打算?”
“七月上谕,‘著各省督抚将军,将原有各营,严行裁汰,精选若干营,分为常备、续备、巡警等军,一律操习新式枪炮,认真训练,以成劲旅。’臣打算新定招募章程,参照外洋办法,改募兵制为征兵制,设常备、续备、后备各军。同时广开武备学堂,以便在营将士随时教习。”
慈禧对募兵制和征兵制以及常备、续备、后备各军不甚了了,袁世凯要言不烦地作个介绍:“募兵制是拿饷银吸引有志军旅的丁壮从军,征兵制则是按户丁人数,只要身体健康,数丁抽一,都有应征入伍的义务。不是你愿不愿从军,而是必须从军。洋人国家都采取征兵制,就是要增强国民的国家意识。常备军是正在服役的,续备军是退役后三年的,后备军则是退役后六年内的。续备、后备军各酌量发饷银,每年定期进行数次训练。一旦国有征伐,则续备、后备须立即复为现役。这样,养一万人便有三万人可征调。”
慈禧听了十分高兴:“嗯,这个办法好,免得临时招募,连枪也不会放就上战场。练兵需要筹饷,你打算怎么筹?”
“眼前的办法,顺直善后赈捐已经筹到两百万两,臣奏请暂取一百万练兵,不知是否合适。”
“合适,练兵是最要紧的。”慈禧这次是毫不吝啬。
“从长远来说,要通过举办新政增加收入,臣打算在直隶大兴商务,整顿税厘,培植财源。”
慈禧点头叮嘱道:“你在山东的新政举措都很好,你到直隶来也要好好办一办,给天下督抚做个表率。”
“臣遵旨,定当好好筹划举办。”
慈禧话锋一转又问:“现在天津还在洋人手里,一直不肯还。天津是京师的门户,被洋人攥在手里算怎么回事?你要加紧和洋人交涉,尽快把天津要过来。你委唐绍仪出任天津海关道,让他去办交涉,想来是办洋务的一把好手,他才能操守如何?”
“他是曾文正派出的第一批留美学生,对洋人习俗十分熟悉,又跟臣在朝鲜办交涉十余年,其人忠于职守,虑事周详,办事圆通,是不可多得的外交好手。”
“明天你让他来见,是否来得及?”
“来得及,臣已经电令他到保定。臣令他连夜赶到行在。”
“皇帝可还有话问?”慈禧转脸问一语不发的光绪。
“没有。”光绪面无表情。
“你跪安吧。你不必再随驾,明天回正定看看火轮车准备得怎样。我是第一次坐火轮车,皇帝也是,不要出纰漏才是。”
“臣遵旨,明天就赴正定查看。”袁世凯大拜之后告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