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战地日记之一:高坦
1941年元月9日,阴雨,高坦村,徐家祠堂。
这天凌晨,我从新三团回到高坦,打听军部住在什么地方,正好碰到机要秘书,他把项、袁、周诸位首长离开军部的消息告诉了我。真把我吓得魂不附体,以致我找到徐家祠堂时,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祠堂里的人都在火堆四周的草铺和门板上沉睡。唯有郑冬生守着火堆,维护着火的旺度,给沉睡者烘烤着衣物。
叶军长盖着军毯,不停地翻身,他的旁边,睡着穿便衣的梁朴。这种迹象,证明谷学清的消息是真的!
“白记者,你饿了吧?”郑冬生从火堆里扒拉出几块未烧透的红薯,拣了一块大的、软的给我,“这是从老乡家里买来的。”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毫不客气,脸皮变厚了。这是在星潭前线,熊团长那句“学点乖”的话,对我发生了作用。现在,我学乖了,吃完了,稍稍有点后悔。我应该储存一点。
“冬生,你怎么不睡?我替你看着火……”
“我,我不想睡,白记者,我有我的窍门,”冬生带有诚实人少有的那种诡秘说,“首长工作的时候我瞌睡,首长睡的时候我守卫。我比首长睡得多。”
“噢!经验之谈。”我一边脱下湿鞋烤着又白又皱的脚,一边沉思默想。我急于见到林志超,这位悲观主义者啊,难道被他言中了?
“白记者,”郑冬生低声地问我说,“咱们皖南的新四军就这样完了吗?”
“你这是什么话?”我气咻咻地瞪了他一眼,忘记了那一块红薯的恩惠,“悲观失望情绪要不得。”
悲观失望情绪我也有,只是从这个孩子嘴里听到,使我特别震惊。十九岁,那是不知恐惧不知忧愁的年龄,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把一切都想得特别美好的年龄,是充满着希望、幻想、憧憬的年龄。如果他也感到失望,那局势就真正面临绝境了!
“我不想悲观……”郑冬生申辩着,“可是,项副军长、袁主任、周副参谋长,怎么也悲观失望了呢?”他的眼圈一红,泪水滴落在灰烬里。
我无言以对,心中漾起无限悲苦。回想两年前的四顾山抒怀,更加惆怅莫名,黯然神伤。这一切,我不能解释!
“白记者,刚才,在睡觉前,林科长跟军长讲到了一个苏罗夫,还有鼻子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给我讲一讲吗?好像他打了个胜仗,突围出去了。”
我告诉他,那是从前的一场战争,并纠正了他的误听之处。可惜我无法讲述苏沃洛夫进军阿尔卑斯山的细节,我没有研究。
“白记者,你说,我留在皖南打游击行不行?”
“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问问军长呢?”
“不!”郑冬生痛苦地摇摇头,“我怎么好开口?军长夫人离开云岭的时候,托付我照顾好首长,我不能离开军长啊!”
“那你就跟在军长身边不也很好吗?”
“我很想上前线去。”
“这可是个严重的矛盾哩!”我看到军长翻了个身。担心这话被军长听到,就岔开说,“冬生,我刚从前线下来,我给你讲讲前线的故事吧!”
“不,不,白记者,你也要抓紧时间睡觉才行,不然,你就没有劲头爬山了。”
“那好!”我为了他的好心的提醒,看到草铺上还有空隙,就挤了进去。可是,我没有办法入睡,又坐了起来,翻阅我在星潭前线的笔记。
二 战地日记之二:星潭
1941年元月8日,阴雨,星潭前线。
这是我第一篇战地笔记。正像林志超所说:“英雄们创造历史,我来记述。”
部队从4日黄昏出发,仅仅过了四天,在这硝烟滚滚的舞台上,人人都改观了,从外表到内心。那些平时英挺俊秀的指战员们,大都变得胡子拉碴,满脸泥尘,眼窝深眍,脸色蜡黄,颧骨突出,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光彩。老、脏、瘦、僵,证明了战争的残酷。
7日下午五点钟,我跟前卫团团长熊梦辉并肩站在离火线大约五百米的山坡上,不时有流弹从上空飞过,有几发冷炮在离团指挥所三十米的地方炸开,硝烟气浪扑了过来。嘤嘤作响的弹片从头顶上啸叫而去。我非常紧张,看着熊团长那泰然自若的样子,我也只好克制住自己的惊慌。“恐惧”毕竟是个貌似凶恶的鬼影,当你豁出去的时候,它就悄悄隐退,消失无踪了。
“地形对我们太不利了!”熊团长把日式望远镜交给我,“你看,一营打得太苦了!”
八倍望远镜,一下把战场拉到我面前。在通往星潭的山口上,爆裂着、飞溅着、散射着火花,被打燃的茅草和树蔸,升腾着烈火浓烟,天空乌云低垂翻卷,那是战神翱翔的翅膀。在左边的山坡上,一座碉堡突然爆裂了,那美丽的火光一闪,犹如一缕艳丽的残阳,染红了一片乌云。
这里听不见喊杀声,只看到雷电交作的地方,人影幢幢,奔跑腾跃,搏斗,倾倒,脚下的大地在颤栗,发出难受的低沉的哼唧声。大约有一个排,成散兵线,从砂质的斜坡上冲下去。
我看到了真正的战斗奇观:烈火浓烟展现了它的灿烂光彩,黑沉沉的天幕,使那些爆炸的火花,更加夺目,仿佛是无数宝石喷发散落,有无数处喷着火舌,犹如闪光的飞蝗。双方都像疯狂的挣扎,合成一个战争的怪物,在翻滚,跳跃,怒吼,奔跑……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听不清他们的喘息,低吟……只看到他们躲躲闪闪,匍匐腾跃。那是一些不可思议的姿态,在弥漫的烟雾里,硝烟带着呛鼻的辛辣味,从山林间弥散过来。
橙红色的曳光弹,像千百条赤蛇在天幕上闪射飞舞,成群的手榴弹,火光一闪,散成飞蝗似的光点,犹如节日的礼花……如果,战争不给人类带来破坏和死亡,那么,它就是最蔚为壮观的奇景。正像我在上海时,坐在“大光明”、“美琪”、“国泰”影院里,欣赏那些战争巨片。
“白沙同志,战争,跟你的想象不一样吧?”熊团长把望远镜又拿回去,“战争,是残酷的!”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可不像在剧院里看电影那样……我们已经有一百二十多人伤亡了!”
“我们什么时候能打下星潭?”
“本来应该现在就拿下来了!”熊团长又举起了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我们已经占领了将军山,只要冲过四百米的开阔地,就打到星潭村头了!”
“为什么耽搁了?”
“本来是三路会攻,不知为什么教导总队跟五团都没有投入战斗……这是在泮村军事会议上研究好的!战斗,就怕这个,老来意外……”他忽然问我,“你饿了吧?”
我坦白地承认,已是饥肠辘辘。他向卫士招了招手,要了一块比冠生园月饼大一些却要薄得多的烙饼,掰了一大半给我。我本想推辞,最少是客气几句。
他用略带戏谑的口吻告诫说:“戴眼镜的文化人,应该学点乖,在战争中,不能等待别人来喂你,书生气要吃苦的!”
战斗突然转烈,我要到火线去,熊团长反对:“不!你去只能碍手碍脚。还得别人来照顾你,没有这个必要。”然后,他建议我到后面包扎所去看看。
包扎所,在团指挥所后边二百多米处的一个山洼里。跟望远镜里看到的壮丽血战相反,这里是一片惨烈的可怕的景象:大约有三十名已经牺牲的同志排列在包扎所左边的草地上,埋葬人员在清理遗物准备掩埋。血凝固后,变成了黑色,惨白的脸,在黄昏后的朦胧中,分外触目惊心,一种难闻的血腥气直刺鼻腔,我像晕船似的反胃。
前面,不断地有伤员抬下来,大都是不能作战的重伤员。轻伤是不下火线的。我看到一个白衣护士喝醉了酒似的跑到一边,哇哇地呕吐起来。等她仰起脸来,我不由地大吃一惊,是郑芳雪。
我急忙向她跑过去,想跟她谈谈,主要目的还是想让她休息一会儿。一个十天前才随军的地方人员,怎么到火线上来的?“啊,白记者,我是个不错的教员,却是个不称职的护士。”
郑芳雪脸色苍白,白罩衣上溅着黑色的血迹,显得非常虚弱,“一个伤员的肚子被炮弹炸伤了,肠子流出来,孙医生让我帮他……我受不住了。”
“你不应该到火线来……”
“是我要求的……白记者,对不起,我要去了……”她又去救治伤员,竟然没有向我问一声林志超。我不知如何评价这位山村女教师。如果林志超在这里跟她相遇,将会闪耀出什么样的感情的火花?
在包扎所左首十几米的山坡上,摆着三十多具尸体,他们全都以各自不同的姿态躺在那里,仿佛留存着在生命逝去的最后瞬间的思想痕迹:痛苦地皱着双眉;愤恨地咬牙切齿;平静地安然而眠;沉思地瞪着眼睛,望着翻卷的乌云。再远处,有时强时弱的篝火,幢幢黑影在火光里来回晃动,恍若精灵,那是准备随时投入战斗的第二梯队。谁也不能预言他们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在后一分钟里,庄严的军号将送给他们什么命令。这景象让我感到一种古老的原始的神秘的色彩。与死神相邻的阵地上,人的信任、友谊、真情是很容易流露的。
又抬下一批重伤员,有的被机枪打得像蜂窝,有的断了一条腿,露着白色的骨茬,刚刚扎上绷带,立即就被血洇透了。
“白沙!白沙!”竟然有人叫我,声音是那样微弱。天已经黑下来了,包扎所里亮起了十几盏风雨灯。我循声望去,却不认识那个伤员。这种事是常有的,因为我到战地采访,许多战士认识我,我却忘记了他们。我向他走过去。“白沙,你不认识我了?”
“啊!是陈志国,你没有戴眼镜,脸型变了!”我还记得他在章家渡口,提醒我用绳把眼镜拢在头上。
“我的眼镜……撞碎了!”
“不要讲话!”医生毫不客气地干涉我们。
陈志国本来就瘦小的身材,在剧痛中佝偻着,怕冷似的颤抖着,手臂无力地垂挂在担架边上荡悠着。那手和脸一样,蜡纸般苍黄。“医生,请不要为我包扎了……”陈志国请求着,“我只想跟记者说几句话,至关重要的话!”医生向我点点头。我蹲下去,望着他那即将凝滞的面孔,轻轻地抹去他嘴角上的几缕血丝。
“白沙,我不能死在抗日战场上了……我是代表全家回国来打日本鬼子的,我没法向父母交代,我没法……你替我……”他的头猛然一歪,就溘然长逝了!在这种时候,我没有想到哭,似乎也没有想到恨,只是他那没有说完的话,引起我无限惆怅。
那是1938年的隆冬,在云岭的罗里街头,出现了一个叫化子,褴褛的破夹衣,冻坏的耳朵用破布包着,拄着一根棍子,找到了军部。岗哨不让他进去,说这里不是讨饭的地方。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千元美钞,这是他家献出的抗日经费。这个书呆子没有学会保护自己,他从岩寺讨饭来到云岭,把手、脚、脸全都冻坏了!本来把他分配到教导总队青年队,可他要求到前线战斗部队去。他是代表侨居国外的父母和姐妹来为祖国尽忠的!“打日本鬼子去,代表全家。”他到战斗连队去当了文化教员。
陈志国牺牲了,他没有能够死在抗日战场上,他遗憾,他没法向父母交代!他没有责骂什么人。可是,敬爱的蒋委员长,你作为一个爱国志士的谋杀者,怎么向他的父母交代?怎么向千万爱国华侨交代?陈志国死了,一个颇有才华的诗人死了。“祖国啊!我是你的儿子!今天,我把第一排子弹射向仇敌——这是献给你的第一首赞美诗!”这是反扫荡后,他在《抗敌报》上发表的一首长诗里的几句。
在他的遗物中,有一本《前线诗笺》,我请求遗物登记员让我保存,并保证在适当时候,由我寄给他的父母。
陈志国同志就地埋葬了,我给他的坟上,添了一抔土;他将永远留在这将军山下了。我想,春雨过后,这里将有一丛杜鹃盛开,我想,如果还活着,我将再次到他的墓地来。
三 战地日记之三:石井坑
1941年元月10日,多云,石井坑。
补记昨天黄昏、夜晚所见所闻所想:
“喂!乐观主义者!”我在睡梦中,被轻轻推醒了。我猛然坐起,睁开惺忪的眼睛,狂喜地跳起来,先抓住林志超的手,“喂!悲观主义者!你好吗?”然后,我们死死地拥抱着,互相拍打着,好像分别十年之后的重逢。
“眼镜!眼镜!”林志超指着落在草铺上的眼镜,“压碎了它,你就成了睁眼瞎啦!”我们高兴得像小学生似的。这跟1939年我们在繁昌前线相见时的心情,真是天壤之别。
“老林,我有千百个问题要问你!可是,现在,我倒不知道提什么好了,只想告诉你,我也变成悲观主义者了。”
“慢着,我也有千百个问题要回答你,可是,现在,作战科长没有时间答记者问,只想告诉你先跟我去吃饭,后跟我上前线!”他一边说一边向身上披挂着短枪和挎包。
“到哪儿去吃饭?”
“212兵连!”
“为什么到212兵连?”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走出徐家祠堂。黄昏已经降临了,乌云压着山顶。
“听说你在星潭前线,写了一点什么?我们在茂林,不是达成协议了吗?我们创造历史,你写创造历史的我们……”林志超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我摔倒。
“我只能向你说一句,这次皖南失利,战斗者是没有责任的,是无可指责的!……”
“那么,我们这些指挥者是有责任的了?”林志超的声音里,包含着某种悲伤的成分,但绝无气恼。
“这就是我想向你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吃饱了,就谈!”林志超用手一指,“你看,212兵连长已经在门口等咱们了,苦难中也有福享!”
我闻到一股肉香扑鼻而来:“哟,你们有肉吃?”我的馋涎从腮帮子里涌出来,咕咚咕咚咽口水,实在太想吃肉了。
“我们搞了头野猪!”王自中非常自得,“我们可以招待记者……营长,我们送了两条后腿给军部,你那一份不在这里,恕不招待。”
“你搞错了。”林志超笑眯眯地说,“过去我是工兵连的上司,现在,我是工兵连的兵,我得吃双份!”
高坦四周,枪声阵阵,但我们对于炮声都已经麻木了。惊心动魄的铁血搏斗,经历多了,也就熟视无睹,只有少见才会多怪!
我们边吃边谈。林志超半开玩笑地说:“饭,不能白吃。”要我跟工兵连去参加战斗!这吓不住我。
王自中给我们讲了个找向导的故事,很不错,有点戏剧性。可惜他讲得太简单了。
屋外又啪哒啪哒地下起雨来。可以预想越来越大。“讨厌的乌云!”我怨声怨气地瞅着门外低垂的雨云。
“唯独今天晚上的雨不讨厌!”林志超走到门口,探身出去,显出一脸欣慰的神色:“白沙,当年诸葛亮借东风,今天夜间,我们可要借冬雨了。不然,老天爷也太不讲交情了!”我不懂。林志超对我说,“你先睡!我跟王连长研究一下行动计划。”
“我能旁听吗?”
“可以,我不怕你向敌军告密。不但可以听,而且还可以说。”林志超在纸上画出一个笔架似的山丘,对工兵连长说:“这是状元岭,它的主峰上是敌人的碉堡群,有一个加强排在上面防守;这是右侧,这是左侧,山腰部都有山路可通,这两侧都有敌人的碉堡……我们准备先拿下主峰。”
“为什么?”王自中问。
“从山麓到山顶,这段坡不算很陡,只是生满了难以通过的杂树荆棘,这是敌人意想不到的攻击方向。”林志超目视王自中。
“那么说,我们连的任务是开辟这条通道。”王自中内行地说,“有多长?”
“大约二百米。”林志超用铅笔敲着所画的示意图说,“你们的任务是:今夜九时用极隐蔽的方式到达作战地域,明晨三时,完成两米宽的通道。攻击部队明晨二时出发,三时半到达进攻出发地。有困难吗?”
王自中手托下巴,打着饱嗝,沉思着,仿佛在想着别的。
“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作战科长说,“看起来任务并不繁重,平均每个人在六个小时内,只完成二米的工作量,可是,你有劲使不上,前面只能展开两个人到三个人。”
王自中仍在沉思。大约五分钟后,仰起脸来:“营长,你把咱们工兵连小看了,我感到你的计划不周!”
“哟,你说!”林志超脸上露出了赞赏的神色。
“等我们清出道路,从接近山顶处撤退下来,再让突击队摸索上去,这种做法,不是营长的战斗作风。”王自中难过地说,“自从章家渡断桥之后,你另眼看待我们了!”
“你想把攻山头的任务也交给你们?”林志超两眼闪闪发光。
“正是这样。咱们连的战斗力你还不知道?”
“谈谈你的计划!”林志超拍拍王自中宽厚的肩头。
“开二百米的树棵子,一个排就足够了。你想,二米宽的正面,顶多摆下三个人,一个班,也要分三组轮流干。每个组只要不歇气地干五分钟,再换上一组,有的组砍,有的组排除。”王自中拿过笔,在纸上划着,口中念念有词,“晚上九点到凌晨三点,六小时,六六三百六十分钟,平均三分半钟砍二米,这并不难……一个排,足够了。其余两个排悄悄跟进,通道一通,不需要撤回,立即占领山头,既快,又能保密。”
“很好,你王自中越来越爱动脑筋了。”林志超又拍他的肩头,“如果来不及,还有个办法,先钻进几个人去,分段施工!”
四 战地日记之四:工兵连
1941年元月10日,多云,石井坑。
补记昨天黄昏、夜晚所见所闻所想:
“喂!现在是七点整,”林志超对我说,“咱们二点钟跟随突击部队上前线,还有七个小时好睡!可见,戎马倥偬并不完全正确,闲空还是很多的!”
工兵连六点五十分就出发了。我们睡在王自中连部空出来的草铺上,小院空荡荡的,雨声转急,掩不紧的门板呱哒呱哒响。“我当你也跟工兵连一齐上状元岭了呢!”
“我不干这种蠢事。一个上级指挥员,随意下去,并不全是好事。你在下属面前一站,他就要凡事请示你,这就干扰了他们的指挥。特殊情况当然例外。我的任务是执行司令部的计划,下达命令,由他们去执行。没有婆婆在,儿媳妇干得更好!”
“这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总以为你们忙得焦头烂额。”
“那种人有,形式上的热闹,实质上的无效。司令部需要思考,思考需要安静。”
我不由地撑坐起来,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望着这位作战科长。每当我跟他相处,总有点新的发现,新的收获。这家伙真有点不同凡响。据说人的知识像缸里的水,容易舀空;人的智慧却像海,无穷无尽。林志超是智慧发达的人。我可以看到地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外面风雨越来越大了。
“老林,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跟你谈谈,犯点自由主义。你对项英同志怎么看?中央一直批评他在统一战线上是右倾,执行的是王明路线,我一直是很迷惑的。学习会上是不可能谈论这些问题的。”
林志超沉默了一会儿,也撑坐起来:“我说,只能说他是忽左忽右。这是一种机会主义!”
“左跟右是矛盾的!”
“胜骄败馁,骄和馁是矛盾的,却是统一的!”
“能解释项英同志的行为吗?”
“当然能!在最初跟国民党谈判的时候,项英同志是拒绝的!他认为跟国民党谈判,接受整编就是投降,无疑是左的。可是,接受了国民党任命后,在南昌,又发表‘合作到底’的演说,无疑是右的!”
我想现在谈这件事还太早,觉得他也应该睡一会儿了,以免影响他的作战指挥。便躺下去,沉思不语,试图独自找到项英同志离队的原因。
我发现林志超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外面风狂雨骤,他站在门边,久久地注视着,我不知道他想什么,但觉得他心神不安。莫非他发现作战计划有什么不周?在实施中有什么疏漏?他长久地伫立在门边不动,仿佛忘记了身外的一切,一任冷风刺面,寒雨溅衣。那倚门而立的侧影,给我一种孤苦之感。我忍不住又撑坐起来:“老林!你该睡了。”
“你先睡吧!”他的声音里弥散着凄恻悲凉之气。
我为之吃惊了:“出了什么事吗!”
“我在想我的妹妹,她跟赵令波去找一支队了,我总是放心不下。她给我留了张纸条……我产生了一种预感,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这句话含着泪水,就像一个沉痛的音符,在屋子里抖,迷失在风雨中,接着又复归于沉寂。
我仿佛看到他的泪水正沿着面颊潸潸流下。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着郑芳雪。
“老林,我在星潭前线包扎所,见到郑芳雪了!”我不知道在这种时候提她是否得当,“这是个完美的形象,兼有了妇女的美德和战士的顽强,是理想的佳偶。如果我长得棒一点,我就要做你的情敌了。你真走运!”我发出由衷的羡慕之声。
“我本来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她,只要我寻找这些机会的话。”
“为什么不呢?”
“我应该疏远她!”
“我不懂!”
“我对今后的命运一点把握也没有。把两个人联在一起,就更没有把握了。”
“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我不由地激动起来,“你这家伙不懂得爱情!”
“爱情?如果把它养娇了,那会感到过分痛苦的!”
“战场上的英雄,情场上的狗熊!”我揶揄地说,“应该抓住一切战机!爱情,这是人类至高无上的享受,你啊,你啊,太可惜了,能抓住多少是多少,绝不能放弃。”
“那么,你呢?”他从门边转过身来,我似乎看到他眼里的泪光。
“我?我是姜太公钓鱼。”
“你比悲观主义者更差劲,消极主义!”
“不,我是工作中的唯物主义,生活中的唯心主义,爱情上的宿命主义!”
“第一次听说!”林志超回到草铺上。
“宿命主义不确切,我可以称它浪漫主义!”
“怎么浪漫法?”
我给他讲了两件世界奇闻,这是我在上海做新闻记者时的知识积累。第一个故事,时间我忘了。从前有一位英国绅士,跟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少女恋爱,失恋之后,便远离尘嚣,去过隐居的生活。但他一生仍在热恋中。这位绅士隔着花园的篱笆,听到邻居姑娘美妙的说话声和欢笑声,他为美妙的声音的魅力所迷惑,想象出姑娘的容颜和性格,将情书投过篱笆去求爱,当然什么也没有得到。
“无稽之谈!”林志超不信。
可是,我相信。有人只相信一般,不相信特殊。
“那么第二个呢?”他用戏谑的口吻问我。
他用不信任的态度对待我的奇闻秘录,首先使我产生一种亵渎感。我是相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的。可是,不管他是否接受,我还是讲给他听了。本来有姓有名有年代有国籍,可以增加故事的可信性,可是,我忘了。
一个青年,在公园的长椅上拾到一张少女的照片。他通过这张绝艳的芳容,想象出少女的一切,他如痴如醉地爱上了她,寻访她,却始终未能见到这个少女。他也一直处在热恋中。
“这叫神经病!”
“这叫浪漫曲!你没有过单相思吗?”
“白沙先生,抱着你的少女安眠吧!”林志超打趣地说,“这张照片,是不是篱笆后面那个说笑的姑娘丢的?”
这是文学家才有的奇妙联想,我觉得跟这位奇才谈话挺有意思。
“喂!坦白!你今年二十九岁了,就没有染指过女色?”我在进行心灵探微。不记得哪个文学家说过:任何人的胸襟里都有秘不示人的一角,重帷深锁,掩藏着他的世情真谛。
“我现在想的恰恰不是女人。”
“当然,你想的定是即将来临的战斗!”
“恰恰不是战斗。你永远猜不着。”
“我承认!”
“我在想,历史经常犯错误。”
“至理名言!”
“假若我有全权来指挥这次北移,我会创造出奇迹来,就像拿破仑攻下土伦。”
“你不觉得太狂妄了吗?”
“韩信说他用兵多多益善。没有人说他狂妄。”
“他是用实践证明了的。”
“因此,我需要机会来加以证明。”
“这是一种野心。老林,谦逊一点。这很危险。”
“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进取精神吗?我们经常讲,要有雄心壮志,可是,当你说出来,就变成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也说句你们文化人才用的隐语吧,‘穿上衣服才能出门!’我不愿意让我的思想穿上华美的外装!”
我呆愣了一会,索性坐了起来,穿好衣裳。
“白沙,你想想吧,我们都宣誓追求真理,可是都离真理很远,因为真理是裸体的!”
“老林……”我只觉得这个作战科长的语言,带有某种杀伤力,“你这些想法是哪里来的?”
“你并不真正了解我。”他站起来走向门口。我不知道他是观察天气还是为按捺住激动起来的心情。大约过了两分钟,猛然转过身来,坐在我身边,重又开口:“解放平江城后,我跟北伐军走了,打汀泗桥、贺胜桥,我都参加了,只是没有亲临火线。到了武汉,叶挺团长给恽代英写了封信,要他破格收我作为中央军政学校的最年轻的学员。我在那里,只学习了五个月,马日事变发生了。我又回到了家乡。那时我父亲正带一支游击队在幕阜山上活动。他把我派回平江城,跟一位中学历史教员住在一起,一方面上学,一方面做地下工作,保持平江县委与游击队的联系。在这三年里,这位历史教师把我视为诤友,他喜欢挑起我的争辩,只要我反驳他,他就高兴,他说我敢于反驳他,才是尊重他,证明我相信他的气度。他千方百计养成我的独立思考的习惯。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他教我的第一个生活准则就是:‘我爱我师,我尤爱真理。’我也知道追求真理需要勇气,直言抗辩的人,历史上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但,历史,却永记这些人的名字。因为人生多艰,要么你直面人生,做一个正直的人,这就是你说的那种傻瓜;要么做一个保身的明哲,丢掉人格……”
从这一刻起,我对这位作战科长更加刮目相看了。
五 战地日记之五:石井坑
1941年元月10日,多云,石井坑日记再补。
我在工兵连连部足足睡了八个小时。又饱餐一顿野猪肉,精神大振。但我伪装睡熟。我记得托尔斯泰在《复活》中,描写过聂赫留道夫暗中观察玛丝洛娃独自活动时的那种心态,我也是这样。大约二十分钟后,作战科长确认我已睡了,他悄悄起来,揿亮了手电筒:灯碗朝下,绝不会晃我的眼睛,像一只偷食的猫,走到桌边。他的动作给我一种神秘感。他把电筒放倒,让光亮照到桌面上。他写了点什么,折叠起来。好奇心使我产生了询问的念头,可又犹疑不决。没有想到他来叫我:“老兄,别装睡了,替我送情书去!”
我有点糊涂,判断力失灵了,嘿嘿一笑:“可以。你要付点什么代价吧?”
“我知道你要什么,可以向你公开!”
为了节省电池,点亮了油灯。下面是他的情书,凭记忆所记:
芳雪:为你庆幸,你父母肯定是地下革命者。只是近期无法查清,也无必要,皖南遍地皆有反共分子活动,澄清你的身世反而有碍你的安全。
突围前景,未可乐观,北上险阻重重,你应暂留皖南,投靠亲友,与当地革命组织取得联系,更安全些。据白沙言,你在火线抢救伤员甚为勇敢,闻之不胜欣慰。芳雪,请相信我,与你相识,乃人生幸事。能得到你的爱情的人,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白沙说我是悲观主义者,大概是吧!再见,当你接到这个便笺时,我已去前线了,故请白沙代转……
“干吗撒谎?你应该亲自去见她!”我有些不解。
“不,相见的幸福是短暂的,分别的痛苦是长久的!”
“那好,我现在就去。等我回来,一齐去前线。”
“是的。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林志超哀叹了一声,“今夜攻下状元岭,明天打到云岭,而后是繁昌……长江……将有无数次战斗,谁也不知道……”
我披上雨衣,投进风雨中。我知道林志超有些后悔,他很可能感到丧失这次见面的机会将是终生遗憾。卫生队与工兵连只隔着一条街道,我把郑芳雪叫到一边,把林志超的信交给她。她脸一红,要立即收起,甚至忘了说声感谢。我坚持要她当时看完。
“哎,他走了!”这是一声大病中的呻吟。她像受了致命的一击,神态木然,看来极富悲剧意味。
我不忍心再让她受苦,轻轻拉了她一把:“打上伞,跟我走!”
“到哪里去?”
“他没有走!”
“没有走?”郑芳雪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我骂了林志超一句,她终于明白了……郑芳雪把我丢在身后,不顾一切地向屋里冲去。林志超那时正站在门口,望着雨帘,等待我回归。她勇敢地投入他的怀抱:“我一定跟你去江北……世界上,我只有你了!没有你,这样的磨难,我一刻也受不了。”
我退到对面的房檐下,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我不愿想象他们如何完成有生以来爱情的初吻。我想象的是工兵连已经在状元岭的山坡上斩棘劈荆,那些攻击部队也正踏着泥浆进入攻击出发地……在血淋淋的炮火硝烟中,竟然也开放着爱情的奇葩;在死神的钩刀下,竟然也能饱餐人生甜蜜的果实。生活是多么奇妙!
他们在短暂中完成了永恒。可是,我忽然怀疑,我应该不应该这样安排?他们还在拥抱,他们还在絮语。他们已经神魂颠倒,失去了时空的概念,一味沉醉在芬芳的梦里,忘了身外的世界。
当他们命运的闪电完成初次凝聚之后,给他们留下来的是什么呢?是幸福还是痛苦?
郑芳雪终于走了。她没有想到我在对面房檐下注视着他们。林志超又站在门口,似乎忘了我的存在。我忽然想到:生活非常仁慈,使他们相会;生活又非常残忍,使他们分离。得到的跟失去的正好相等。
我向林志超走过去:“怎么样?你怎么这样快就让她走了?”我本来想来点嘲讽,可是语气却很郑重。
“我没有时间回答你。走吧,上前线的时间到了!”
六 爱情服从大局
暴风雨熄灭了工兵连砍伐灌木丛的刀斧声。王自中为了取得进度数据,一口气砍伐了四分钟,开拓五米。他放心了,把柴刀交给一排长:“就照我的速度干吧!”
“连长,谁也没法跟你相比。”
“你们三个人一组轮番干,还不如我一个?”
一排长笑了。王自中找了块可以挡风的石崖,把自己裹进雨衣里。他记住了营长的一句话:善于休息的人才善于战斗。他要养精蓄锐。明天,也许后天,他将回到云岭;一想到云岭,他就心跳血涌。
一个十六岁的瘦弱的姑娘,站在九峰山的一段陡立的石崖上。她忽然扯起补丁摞补丁的夹袄,把脸一蒙,撞了下去,把一声惨叫永留在人间。这是他的妹妹。他又看见,一个十八岁的瘦弱的姑娘,站在云岭山头,也是穿着妹妹一样的补丁摞补丁的夹袄。
那双忧郁的眼睛老盯着他:“我等你回来!”
“我一定回来!”这是离开云岭时,他留给那个童养媳的誓言。
“莲姑,我们就要见面了,一定要见面。”王自中祈祷似的向往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那时,他们工兵连住在田家冲地主田舜尧家的南屋里。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莲姑樵柴跌在崖下,王自中到南堡医院看病回来,把她背到村头。援助别人是幸福的,领受别人的感谢是愉快的,王自中那时,享受着这两种感情。他可以对天盟誓,除此之外,绝无任何私心邪念。仅仅是觉得自己苦命的妹妹复活了。
他背着莲姑,一路上,几乎没有再说什么话,但她那颗冰冷的心,却在这段不长的山路上复苏。几滴泪珠,缓缓地淌下来,从两腮,落到他的脖颈上。她感受到人世间还有情谊,还有温暖,还有慈爱……那泪,是她新生的希望,她觉得有活头了。
王自中是个极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他那年二十六岁,还不懂得什么叫谈情说爱。他通过自学,能看报纸,能读一般书籍,却从未看过小说。和姑娘谈心,倾诉衷肠,和他无缘。
他们在半路上休息了一次,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和莲姑说。他望着雨雾漾漾的山林,看到了他的家:
那是1928年,他十四岁,爸爸带着病,用独轮车给财东家送木炭,半路上,碰上大雨,连车带人一齐翻下了山沟。他还看到,他那瘦弱的妹妹并没有撞死崖下,仅仅是跌伤了腿,他如今走在细雨中的路上,正背她回家。啊!不是回家,而是到田姓地主家里去受苦。一个感情的浪头打在王自中心头,他弄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却被这种奇妙的联想惊呆了。这个联想也许就是丘比特那支随意发射的箭,陡然间串起了两颗淳朴的心。
王自中透过雨帘看到状元岭的剪影,看到接敌的通道向前延伸,它将伸向云岭,一直伸到莲姑脚下。伐木劈荆的咚咚声是直扣心弦的最美的音乐。他是幸福的。他为了莲姑受过处分,许多人为他抱屈,他不在乎,甘之如饴,当做爱情应付的代价。
王自中对莲姑的救援,对任何人都是无害的,应该成为军民关系中的一桩美谈,但引来的却是一场轩然大波,酿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反共事件。
古老的中国,两千年的封建病根,在偏僻的山村里,更是根深蒂固,男女间的“授受不亲”,岂容他们这样的不慎?
世上有许多法律并不过问的事情,那些无聊的闲扯,好奇的猜测,恶意的中伤,幸灾乐祸的传言,添油加醋的搬弄是非,却扭住不放。越传越玄,越传越像真的,似乎人人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应了“十里无真信”那句俚语。你就是派上十个调查组,也不会查清,因为它不是账目,也不是产品,它是“捕风捉影”的产物。这些飞短流长,像条带刺的鞭,天天抽你,使你连睡梦时都无法藏身,直到把人逼疯、逼死。
王自中和莲姑的事件并没有闹到这种地步,但又超越了这种地步,它从生活问题,变成了政治事件。
那时候,新四军全部住在群众家里,不管军纪多么严明,驻军和房东的媳妇、女儿之间,也曾发生过几起“互相倾慕”的事故,它的卑称就叫“男女关系”。因为他们不是神仙,而是普通的男和女。纪律的强制,理智的约束,在个别人身上,仍然压不倒生理的冲动,感情的沸腾。
王自中和莲姑这件无可指责的好事,竟和几件“坏事”挂上了钩,被视为“同类”。这本来还不算严重。严重的是,隐伏着的“反共力量”的借题发挥。
首先站出来主持公道的是田家冲的妇女抗敌委员会。她们完全站在王自中和莲姑一边。她们又超出了主持公道、申明真相的范围,指控了田姓地主折磨童养媳的罪行,并表示吸收莲姑为妇抗会会员;莲姑所受的非人待遇,妇抗会要过问!
民族矛盾掩盖下的阶级矛盾,在这件事情上都亮出了刀锋。在刀尖上,碰出了火花!
田舜尧并不孤立,他有根基,也有爪牙!他是国民党章渡区区党部的委员,他的手下有一张密探网,谣言中伤的瘟疫,就从这堆垃圾上孳生,散布。
他们从1939年4月起,就变本加厉地推行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密订的《防止异党活动办法》。陈冠群在区党部的会议上,曾表扬过他,把他推崇为其他保、甲长的楷模。
妇抗会的干预,惹来了强烈的反击,田舜尧找到了陈冠群。他们找到了推行“防止异党活动”的有利契机,双双去见项英。
陈冠群的语言是委婉的,态度是强硬的。
蒋介石在全军参谋长会议上,曾批评第三战区战绩最差,纪律最坏。但是,在皖南,章渡区在限制异党异军活动方面,成绩却最为显著。
这固然由于陈冠群反共手段的高超,但也还要看他的对手是否顽强。皖南事变前,新四军与地方政府与友军,相处得不错,团结得似乎很好。如果敌寇不来扫荡,日机不来轰炸,云岭,那是一个充满欢乐和歌声的安乐窝。这当然是项英的一种政绩——统一战线搞得好。但为换取这种“相安无事”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在皖南,我们没有自己的县、区、乡、村政权,也没有自己的地方武装。当然,在国民党的一些保、甲长中,也有我们的人,但那毕竟是极少数。所以云岭只能说是新四军的驻地,或是驻扎区,还称不上是“抗日民主根据地”或是“红色区域”。
这是一种失去独立性的依附:人在矮檐下,不碰头,是用低头换来的!皖南,没有苏南、苏北、江淮那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斗争局面。
在王自中和莲姑这个小小的事件上,项英的处理是果断的:工兵连连部,立即搬出田家大院;王自中撤职,写出深刻的检查,不然,要开除党籍;田家冲妇抗会不得干预莲姑的事情,是否吸收她参加妇抗会,要经田家同意,只能说服,不能强迫!一切从团结抗敌的大局出发。
项英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原则,处理了这件事情。陈冠群和田舜尧都表示满意,称赞项副军长明智,有魄力!只有机关干部和工兵连的战士,公开地表示对此处理不满。直到叶挺的手杖捣了地板,才将王自中的撤职查办,改为党内警告处分,结束了这场风波。
七 战地日记之六:石井坑
白沙战斗日记续。石井坑。
倾盆大雨。
长长的山沟本来就阴暗,现在变得更加黑暗了。脚下是一道流水哗哗的溪涧,部队踩着鹅卵石,歪歪扭扭地走。大家都知道,今晚战斗至关重要。
“打回云岭去!打回云岭去!”
从部队到机关非战斗人员,无一不怀念着云岭。部队到达了冲锋出发地,大家都蹲在泥地上等待。军部把原定三时半发起攻击,推迟到五点,一个半小时的等待,显得过分漫长了。
我跟林志超去看工兵连开出的通道。在通道两边是密匝匝的树丛,野玫瑰的刺条,钩藤的长蔓跟灌木树蔸,纠结交织。王连长简单地向我介绍了砍伐的经过。
“每砍一斧,就觉得离云岭近了一步。”王自中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却说出了概括力很强的话。我理解他这句话的全部内涵。他和莲姑的事,在云岭闹得沸沸扬扬,我曾采访过他。我知道,那个童养媳,在这风雨之夜,定会伫立窗前,用心谛听着高坦方向的枪炮声。
现在云岭是什么样子?四顾山是什么样子?回想起大前年秋天,在四顾山顶的展望,变化之大,真是令人触目惊心。当年项英同志的谈笑风生和今天的悄然离队,都不像是真的,恍若梦境,可悲、可叹。
进攻的时间终于到了。
高踞在山顶上的敌人,对隐藏的危险一无所知,还在风雨交作的催眠曲中酣睡。守在隘路口上的哨兵,也不愿意在风雨中游动,在巨大的崖石下,蒙着雨衣雨布,躲避风雨。
当碉堡里传出手榴弹的火光和爆炸声时,这些躲雨的哨兵竟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冬日的雷鸣电闪把黑夜扯得粉碎。哨兵醒悟了,猛然跳起,却又像没有站稳似的跌倒了。迎面射来一阵弹雨。
我军无一伤亡,把山头占领了。
拂晓的微光中,我军摸到了山岭下的各个山村。枪声骤起,梦中惊醒的敌人,诈尸般地跳起来,在地铺上乱撞乱摸。手榴弹的红光尖啸着刺进他们赤裸的躯体……没有死的光着身子拖着枪,在冷雨中向西奔跑!他们把军衣、食品和鸦片烟枪,丢弃在群众家里。我军抓到了上百名俘虏,冲向敌军阵地的纵深。
状元岭一线,全部控制在我军手中。暴雨渐渐停止,天空的浓云,竟然开启了一条缝隙,露出了蔚蓝的天空。
叶军长来到前线,他手提着抓柄手杖,不慌不忙地走上山顶,举起望远镜,观察着战斗的进行。他命令教导总队从左下方压往南容一线;命令三团,分多路纵队,从左前方压向田胡、明唐里、唐村、东岗村一线。枪声骤起,喊声震天,军号声中,我军潮水般向敌军扑去。顿时间,一四四师全线动摇,向茂林方向溃逃。
驻守在东岗村一线的广西猴子新七师,狂烈地开枪,阻止一四四师溃退。一四四师只好返身杀回,伤亡惨重。“军长!我们成功了!”军直机关的同志们,情绪振奋,信心倍增!
叶挺未置可否,又举起望远镜来。这时林志超已从前线回到他的身边。他发现作战科长一脸焦虑的神色。
“老林!你看,能突出去吗?”
“军长!我们没有后继力量了……白天,威胁太大。”
“一四四师溃退了……”军长的话,与其说是反驳,毋宁说是想保持最后一线希望。如果一支队这时能从敌人侧后出现,那该多好!那将是滑铁卢战场上布留赫尔的一支生力军投入增援。可是,赵令波却杳无音讯。
这时工兵连长带来了一名国民党军官,要见叶挺。他是一四四师的一个排长,叫吴志成。他带领全排举行了战场起义,在工兵连的战士们面前放下了武器。
“军长!我们的子弹是打日本人的!我们全排愿意投到新四军一边。过去,我们就想投过来,怕破坏两军关系,怕你们不收,现在弟兄们不怕了。”
“谢谢你们!在新四军最困难的时候弃暗投明。”军长握着这位排长的手,“兄弟们愿意参加新四军投入战斗的,由林科长安排编入战斗序列;愿意回家的,由敌工部发路费回家。王连长,请带吴排长去见林植夫部长!他们就在后面。”
在他们走下山坡时,我急追几步,赶上了他们。王自中把我介绍给吴排长。后者用谨慎好奇的眼睛盯着我,等着我发问。
“你是共产党员吗?”我问。
“不是,正巧相反,我是国民党员!”
“那是什么原因……”我作了个手势。
“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不愿意打自己的同胞!”
“可是现在……”
我还没有说完,就有几发炮弹落在状元岭上。我听到有人喊我。我急忙拉拉吴排长的手,翻身用力登上陡坡。前面的形势发生了逆转:我们的部队被敌人的反扑挡住了。
军长戴着望远镜,对林志超说:“形势很不利呀!”
“是的。刚才,一四四师的溃退,并不是全师溃退,只是一个团的溃退,是被我们打蒙了,战斗力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们的左翼是新七师,这个敌人很讨厌;右翼是七十九师……硬拼恐怕不行。”
“那么,只有后退了……”军长把望远镜放下来。
这时,我军冲击的波浪像碰上了崖岸似的,反流回来。
叶军长叹一声,留下坚守状元岭的部队。全军退回东流山下的石井坑。
从现在起,石井坑守备战就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