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庐山真面


  奇才东方朔以朝堂为隐居之地,用调侃人生的态度对待一切,追求实实在在的另类生活。那么,东方朔真的就是那么一位玩世不恭的滑稽大王吗?他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他就甘心当一个武帝身边的弄臣吗?

  喜剧之王 一反常态

  东方朔在宫廷之上,插科打诨,耍宝恶搞,整个一“喜剧之王”,简直玩疯了。这种刻意的娱乐总让我们觉得诡诈、不安,因为你越是试图让众人记住某种形象,则意味着他同时在极力使大家不注意他的另一张面孔。那会是怎样的一张面孔呢?究竟哪一种表情才是东方朔的真实面目?我们先来看史书记载的有关东方朔的三件事,再作判断。

  第一件事,阻止扩建上林苑。

  建元三年(前138),刚刚年满十八岁的汉武帝突然命令大规模扩建上林苑。

  上林苑最早始于秦代,但是,规模较小,是秦代的皇家打猎场。秦始皇在上林苑修建了著名的阿房宫,毁于项羽的一把火。高祖十二年(前195),刘邦开放上林苑,上林苑成了农民耕地种田的地方。

  即位才三年的汉武帝为什么突然放着诸多大事不干,却偏偏要扩建上林苑呢?

  原来,武帝即位后,一直致力于推行新政,并没有尽情打猎。但是,建元二年(前139),窦太后突然出手,罢免窦婴、田蚡,任命自己信任的人担任丞相、御史大夫。汉武帝的建元新政全面结束。

  面对窦太后的干政,汉武帝没有做任何抵抗,而是选择了等待。

  从建元三年(前138)开始,十八岁的汉武帝将自己过剩的精力用于“微行”出游。帝王“微行”出游始自秦始皇。所谓“微行”是指帝王或权贵隐瞒自己的身份,易服出行。

  但是,汉武帝的“微行”出游遭遇了三大麻烦:

  一是扰民。

  汉武帝的“微行”出游非同一般,他自称平阳侯,率领一帮精干的骑从(期门军),沿途打猎,践踏庄稼,惊扰百姓,夜出晨归。百姓是怨声四起,大骂土匪,一状告到了鄠(hù)杜县令处。县令要亲眼见识一下这个“平阳侯”到底是何方神圣,竟遭到阻拦。县令大怒,痛斥武帝的随猎者,并扣留了几位随从。随从只好出示了皇室用品,自暴身份。杜县令一看,竟然是当朝天子,无话可说,只得放行(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微行常用饮酎已。八九月中,与侍中、常侍、武骑及待诏陇西北地良家子能骑射者期诸殿门,故有“期门”之号。自此始,微行以夜漏下十刻乃出,常称平阳侯。旦明入山下,骑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驰骛禾稼稻粳之地。民皆号呼骂詈,相聚会,自言鄠杜令。令往,欲谒平阳侯,诸骑欲击鞭之。令大怒,使吏呵止,猎者数骑见留。乃示以乘舆物。久之,乃得去。时夜出夕还,后赍五日粮,会朝长信宫,上大欢乐之。《汉书·东方朔传》)。

  二是遇险。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武帝率一路剽骑行至柏谷(河南灵宝西南),直奔一家小店,劈头问老板:“有什么喝的?”老板没好气地说:“要喝的没有,要尿倒是有一马桶。”老板娘看了看发飙的那位后生,相貌堂堂,气宇轩昂,一把拉过老公:“你看这帮家伙锦衣夜行,装备精良,来头可不小。算了!”老板脖子一梗:“我看这伙人是江洋大盗,待我召集一帮人,将他们摆平。”老板娘于是又生一计:喝酒!天南海北,陈谷烂米,三下五除二,灌醉了老公,一把将他捆起来,招来的年轻人一律赶走;杀鸡做饭,好吃好喝送汉武帝一行人上路。

  第二天,汉武帝回到宫中,立刻召见了老板娘,赏她千金,还了人情,还任命她的老公做了羽林郎(皇宫禁卫军)。

  这是汉武帝“微行”出游以来,第一次遇险。

  三是顾忌。

  汉武帝虽然“微行”出游上了瘾,但是,尚有王太后、窦太后的牵制,不能不有所顾忌,未敢远行(然尚迫于太后,未敢远出《汉书·东方朔传》),难以尽兴。

  出于上述三方面原因,汉武帝决定大规模扩建上林苑,作为自己打猎的场所。

  但是,汉武帝扩建上林苑,要迁徙苑中的农民,侵夺他们的土地,迫使他们另垦荒地。

  一向玩世不恭的东方朔这次却一板一眼、义正词严地提出了“三不可”:

  “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是其不可一也。

  “坏人冢墓,发人室庐,令幼弱怀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是其不可二也。

  “一日之乐,不足以危无隄之舆(指武帝)”,是其不可三也。

  东方朔认为:国家得不到税收,农民失去土地,这是一不可。毁坏百姓的墓地、住宅,让百姓悲痛,这是二不可。皇上驾着车奔驰,一旦出现车祸,后果难料,这是三不可。

  他还以殷纣王、秦二世为例,告诫汉武帝不可不顾民心民意。

  东方朔这“三不可”汉武帝听进去了没有呢?武帝连连称“是”,擢升东方朔为太中大夫,赏赐黄金百斤。不过说归说,上林苑还是照样扩建(上乃拜朔为太中大夫、给事中,赐黄金百斤,然遂起上林苑。《汉书·东方朔传》)。

  汉武帝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很正常,既奖励直臣,又我行我素。倒是东方朔显得十分反常:东方先生的本职工作是逗乐皇帝,这和围苑打猎是一码子事,你又凭什么板起面孔忧国忧民?哪有一点“大隐”的味道?

  第二件事,赞扬武帝杀婿。

  武帝的外甥昭平君娶了他的女儿夷安公主为妻。这样,昭平君就轻轻松松地成了武帝的乘龙快婿。昭平君仗着自己的舅舅兼岳父乃是当今圣上,母亲隆虑(lú)公主又只有他这么一个独子,平日里骄横跋扈,屡次被“公安部门”传讯。隆虑公主在临终时,对这个不肖子还是不能放心,于是拿出金千斤、钱千万,请求预先为昭平君赎死罪。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汉武帝答应了妹妹的最后托付,隆虑公主这才合眼。

  事实证明,部分官二代兼富二代的骄横、放纵问题自古有之。此非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而是权力与财富使然,是人性不受约束使然。母亲过世,昭平君并未悔改,反而有恃无恐,变本加厉,竟然醉杀了妻子夷安公主的傅母(辅导、保育贵族子女之人)。按照汉律,昭平君杀人必判死罪。但是,廷尉上奏后,大臣们都认为,隆虑公主临死之前已经为儿子交了赎罪钱,而且皇上也亲口许诺了,就饶了驸马一命吧。

  汉武帝痛心疾首:“妹妹英年早逝,只留下这根独苗,死前又将他托付与我。现在我要杀他,怎么向死去的可怜人交代啊!”说着说着,他泪流满面,坐在龙椅上掩面叹息。过了很久,武帝才又开口说:“但是,法令是先帝制定的,我也不能因为妹妹而违反成令。否则,将来我有什么颜面进高祖之庙拜见列祖列宗呢?面对天下的百姓,我又作何解释?”于是,挥手下令处死昭平君。其实,武帝还有一层痛心不便表明。妹妹的儿子也是自己的亲女婿啊!自己这是一手将爱女变成了寡妇,于心何忍?忍痛割爱,一向铁石心肠的武帝悲从中来,哭个不停。大臣们也都明白武帝的难言之隐,纷纷落泪。

  一时间朝堂上是愁雾弥漫、唏嘘一片。突然,东方朔跳了出来!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酒杯,高高举起,敬献给武帝说:“臣听说圣君执政,赏赐不避仇人,诛罚不分骨肉。陛下遵循古训,这是天下百姓的福分啊!”好个东方朔!想出风头想疯了吗?皇帝家要死人了,这是插科打诨的时候吗?群臣哑然,面面相觑,武帝也因他的“冷笑话”吃了一惊,愣在那里。

  汉武帝退朝,马上召见东方朔,质问他:“我听说古书上说,该你说话的时候再说话,才不至于讨人嫌。今天这个状况,你疯疯癫癫地敬酒,是什么意思?”

  东方朔赶紧脱下帽子,叩头请罪说:“陛下,天下之大,能够消忧解愁的只有酒。今天看到您那么伤心,我献上一杯美酒,一来祝贺皇上秉公办案,二来希望陛下借酒消忧。可惜我脑子笨,缺根筋,不懂得挑时候,真是罪该万死。”

  汉武帝听了东方朔的一番话,心想:东方先生哪里笨?大智若愚,心里透亮得很啊!他当着群臣敬了那杯酒,是怕我情绪不稳,让我以江山社稷为重、祖宗成法为重,痛下决心。喝了那杯酒后,我是绝难再收回成命的啊!不过,武帝没有降罪东方朔,反而免了他因殿上小便而受到的处罚,另外又赏了他一百匹绢(隆虑公主子昭平君尚帝女夷安公主。隆虑主病困,以金千斤、钱千万为昭平君豫赎死罪。上许之。隆虑主卒,昭平君日骄,醉杀主傅,系狱廷尉。以公主子上请左右人人为言:“前又入赎,陛下许之。”上曰:“吾弟老,有是一子,死以属我。”于是,为之垂涕叹息良久,曰:“法令者,先帝所造也。用弟故而诬先帝之法,吾何面目入高庙乎?又下负万民。”乃可其奏,哀不能自止,左右尽悲。待诏东方朔前上寿曰:“臣闻圣王为政,赏不避仇雠,诛不择骨肉。《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此二者,五帝所重,三王所难也。陛下行之,天下幸甚。臣朔奉觞昧死再拜,上万寿。上初怒朔,既而善之,以朔为中郎。《资治通鉴》卷二十二)。

  处死昭平君是汉武帝的英明之举,伤心落泪亦是人之常情。大臣要附和皇上,当然陪哭,只有东方朔的表现再次令人匪夷所思。你东方朔说到底就是皇帝的开心果、减压器,眼见皇帝痛不欲生,干吗还不知轻重地跑上来“添堵”?这哪里有一点“大隐”的味道?

  第三件事,呵斥窦太主内宠入宣室。

  这位窦太主来头可不小,她既是皇后陈阿娇的亲生母亲,又是辅佐汉武帝登上太子之位的五个重要女人之一,因此深得武帝尊宠,势力很大。窦太主的先生陈午死得很早,因此,她守寡多年,五十多岁的时候,她梅开二度,招了一个十八岁的内宠董偃。

  原来,董偃十三岁时随着母亲经营珠宝,经常出入窦太主家中。窦太主身边的人都夸董偃长得眉清目秀,就是今天姑娘们常说的“花样美男”,小帅哥。窦太主虽然不是年轻姑娘,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于是,打起了董偃的主意。她召董偃进来一看,果然长得英俊,就对董偃说:“吾为母养之。”董偃的母亲是珠宝商,生意全仰仗窦太主关照,自然不敢得罪“财神爷”,既然窦太主看上了自己的儿子,就只好让董偃留在了窦太主家中。窦太主教董偃读书、计算、驾车、射箭。过了五年,到董偃十八岁的时候,董偃成大帅哥了,窦太主就让他伴寝。此时,窦太主已经五十多岁了,得了这么一个帅气的内宠,自然喜不自胜。

  公主的内宠还是一个下人,但女人就是感性的动物,这个窦太主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就主动提出来,拨出一笔专项资金,用于董偃结交京城权贵,而且下令:董偃每天花的金子不到百斤,钱不到百万,绢帛不到千匹,不用向她请示,随便花,超过这个数了,再向她报告。

  所谓狐假虎威,京城的达官贵人也因此对董偃十分客气,尊称他为“董君”。

  可不要以为,整件事就是董偃吃“青春饭”,傍上了“大富婆”这么简单。内宠说到底就是权贵夫人的泄欲工具,不仅没名没分,没有法律保障,还处在权、钱、欲的旋涡,命悬一线。后世武则天的内宠、太平公主的内宠,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的下场都非常凄惨。因此,一位好友曾提醒董偃:“你作为一介布衣私下侍奉窦太主,犯的是难以预料结果的罪,你将来该怎么办?”董偃也愁眉不展:“我料到这事早晚是个大麻烦,但苦于毫无对策。”

  这位好友就劝他说:“你为什么不劝窦太主把自己的长门园献给皇上呢?这是他早就想要的一个园子了。皇上要是知道你劝窦太主进献长门园,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的。有了皇上的赏识,你还担心什么呢?”

  董偃一听,非常高兴,立即回宫向窦太主提出了这个建议(初,帝姑馆陶公主号窦太主,堂邑侯陈午尚之。午死,主寡居,年五十余矣,近幸董偃。始,偃与母以卖珠为事,偃年十三,随母出入主家。左右言其姣好,主召见,曰:“吾为母养之。”因留第中,教书计相马御射,颇读传记。至年十八而冠,出则执辔,入则侍内,为人温柔爱人,以主故,诸公接之,名称城中,号曰董君。主因推令散财交士,令中府曰:“董君所发,一日金满百斤,钱满百万,帛满千匹,乃白之。”安陵爰叔者,爰盎兄子也,与偃善。谓偃曰:“足下私侍汉主,挟不测之罪,将欲安处乎?”偃惧,曰:“忧之久矣。不知所以。”爰叔曰:“顾城庙远无宿宫,又有萩竹籍田。足下何不白主献长门园?此上所欲也。如是,上知计出于足下也,则安枕而卧,长无惨怛之忧。久之不然,上且请之,于足下何如?”偃顿首曰:“敬奉教。”《汉书·东方朔传》)。

  其实,窦太主私纳董偃伴寝,心里也发虚,怕自己的侄子汉武帝治董偃的罪,一听这个计策不错,马上打了个报告,明确表示要将自己的长门园献给皇上。汉武帝一看姑姑的报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立即照单接受,还将这个园子改名为长门宫。窦太主万万没有想到,这个长门宫一时成全了她和董偃的私情,后来却成了女儿阿娇被废之后的寝宫。真是造化弄人!

  窦太主让董偃拿了黄金百斤去答谢董偃的那位朋友,那位朋友于是“好人做到底”,又为董偃设计了面见汉武帝的办法:他让窦太主称病不上朝,汉武帝自然会亲自来探病,询问窦太主有何要求。窦太主借此机会对武帝说:“我蒙陛下厚恩,被封公主,衣食无忧,但我年事已高,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心中会留下一个很大的遗憾,希望皇上能在日理万机之时,抽空拐到我的住所,我备一份宴席,给我个机会向皇上敬一杯酒。”她准备向皇上挑明这个遗憾从何而来了!

  过了一阵儿,窦太主称自己病好了,亲自拜见皇上。

  姑姑如此拘礼,侄儿也不敢怠慢。几天之后,武帝亲临窦太主的住所。窦太主这次为了自己和董偃,算是拉下老脸,豁出去了。她索性穿起佣人的衣服,亲自掌勺,烧了一桌好菜好饭。难得姑姑盛情,武帝也猜到了她的用心所在。一切停当,汉武帝主动提出希望见见“主人翁”(对主人的尊称,此指董偃)。这“主人翁”即男主人,汉武帝此言显然是戏称。

  窦太主一听皇上提到董偃,赶快去掉所戴的全部首饰,光着脚,叩头请罪说:“我确有一些无法见人的事,触犯国法,有负陛下厚望。求陛下恕罪!”姑姑守寡多年,也不容易。武帝也想成人之美,于是传旨,不予追究。窦太主这才重新戴上首饰,穿好鞋,还要董偃也入席拜见汉武帝。

  董偃穿着下人的服装,跪在殿下拜见汉武帝。前面我们讲到,汉武帝也是个喜欢俊男美女的性情中人,一见董偃果然长得帅,也很高兴,于是传旨,让董偃平身,更衣上殿。窦太主亲自端菜盛饭,倒茶敬酒。汉武帝酒兴高涨,一口一个“主人翁”,与董君感情迅速升温。

  从此,董偃经常陪着汉武帝斗鸡,踢球,变着法儿哄汉武帝开心。皇宫中到处可闻两位英俊少年的欢声笑语。这一下,董偃也身价倍增,京城的王公大臣无人不知董君的大名(入言之主,主立奏书献之。上大说,更名窦太主园为长门宫。主大喜,使偃以黄金百斤为爰叔寿。叔因是为董君画求见上之策。令主称疾不朝,上往临疾,问所欲。主辞谢曰:“妾幸蒙陛下厚恩,先帝遗德,奉朝请之礼,备臣妾之仪,列为公主,赏赐邑入,隆天重地,死无以塞责。一日卒有不胜洒扫之职,先狗马填沟壑,窃有所恨,不胜大愿。愿陛下时忘万事,养精游神,从中掖庭回舆,枉路临妾山林,得献觞上寿,娱乐左右。如是而死,何恨之有?”上曰:“主何忧?幸得愈,恐群臣从官多,大为主费。”上还,有顷,主疾愈,起谒。上以钱千万从主饮。后数日,上临山林。主自执宰敝膝,道入登阶就坐。坐未定,上曰:“愿谒主人翁。”主乃下殿,去簪珥,徒跣顿首,谢曰:“妾无状,负陛下,身当伏诛。陛下不致之法,顿首死罪。”有诏谢。主簪履起,之东厢自引董君。董君绿帻傅,随主前,伏殿下。主乃赞:“馆陶公主胞人臣偃昧死再拜谒。”因叩头谢。上为之起,有诏赐衣冠上。偃起,走就衣冠。主自奉食进觞。当是时,董君见尊不名,称为“主人翁”。饮大欢乐。主乃请赐将军、列侯、从官金钱杂缯各有数。于是,董君贵宠,天下莫不闻。《汉书·东方朔传》)。

  一天,汉武帝在宣室设酒款待窦太主和董偃,东方朔正好执戟站岗,看见董偃高高兴兴地正要进入宣室,立即用长戟拦住了董偃。平日朝廷上那些尔虞我诈、刀光剑影的烦心事见多了、看烦了,汉武帝难得休息一下,闲暇之余让皇亲国戚们来一次家庭聚会,东方朔没有近前来几个小段子,怎么又跳出来使绊子了?东方朔对汉武帝说:“董偃有三条大罪可杀,他怎么能进宣室呢?”汉武帝问:“哪三条罪?”东方朔应声而答:

  “第一,以家臣的身份,私通公主。

  第二,有伤风化,非婚同居,损害先王的制度。

  第三,皇上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董偃却引导皇上沉湎声色犬马之中。”

  汉武帝听东方朔这一番话,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说:“我已经备好酒宴了,吃完这次,下不为例。”东方朔不依不饶:“不行!宣室是先帝处理朝政的正殿,董偃进这个正殿,有违法度,不能进。”

  东方朔慷慨陈词,引史为鉴。汉武帝听了东方朔这一番话之后,击节赞叹说:“讲得好!”立即下诏,将这次酒宴改到北宫举行,然后,带着董君从东司马门走。从此,东司马门改名为东交门,成为下人入宫的地方。同时,汉武帝还赏了东方朔黄金三十斤。

  人要脸,树要皮。试想:董偃也是富商之后,十三岁被窦太主包下做内宠,难道他从不知羞愧吗?不能啊。他邀宠献媚也是势单力薄,身不由己啊。一向玩幽默的东方朔这次突然翻脸,让董君受到了极大的精神打击,从此失去武帝的宠爱,整天郁郁寡欢,三十岁就死去了。董偃死后,窦太主心情也非常郁闷,苟活了不几年,也死了,和董偃合葬在霸陵(郡国狗马蹴鞠剑客辐凑董氏。常从游戏北宫,驰逐平乐,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上大欢乐之。于是,上为窦太主置酒宣室,使谒者引内董君。是时,朔陛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上曰:“何谓也?”朔曰:“偃以人臣私侍公主,其罪一也。败男女之化而乱婚姻之礼,伤王制,其罪二也。陛下富于春秋,方积思于《六经》,留神于王事,驰骛于唐、虞,折节于三代。偃不遵经劝学,反以靡丽为右,奢侈为务,尽狗马之乐,极耳目之欲,行邪枉之道,径淫辟之路,是乃国家之大贼,人主之大蜮也。偃为淫首,其罪三也。昔伯姬燔而诸侯惮,奈何乎陛下?”上默然不应良久。曰:“吾业以设饮,后而自改。”朔曰:“不可。夫宣室者,先帝之正处也,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故淫乱之渐,其变为簒。是以竖貂为淫而易牙作患,庆父死而鲁国全,管、蔡诛而周室安。”上曰:“善。”有诏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东司马门。东司马门更名东交门。赐朔黄金三十斤。董君之宠由是日衰,至年三十而终。后数岁,窦太主卒,与董君会葬于霸陵。《汉书·东方朔传》)。

  董偃是汉武帝姑妈的情人,和汉武帝年龄相仿,又有共同语言,模样俊俏,又会来事,两人一见如故。你东方朔为什么就是容不得他呢?东方朔的这一番陈词,不仅让董偃无地自容,而且让窦太主大失脸面:无论你是什么皇亲,你那个小情人就是不能进先皇的正殿!这哪里有一点“大隐”的味道?

  试问东方朔:你自己的私生活就那么经得起考验吗?一年一换妻,比人家非婚同居强了多少?所以说,在这件事情上,东方朔不仅不是玩世不恭,简直有点固执迂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东方朔七个方面另类的表现让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搞笑天才。但是,本集中的三件事,让我们怀疑这个东方朔是不是改变戏路,玩起“黑色幽默”了?可你哪里找得到一句戏谑、一丝调侃?特别是坚决阻止董偃进入宣室这件事,东方朔最后那一点点幽默都没有了。

  这是常态,还是非常态?东方朔难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汉书·东方朔传》载:东方朔虽然滑稽搞笑,但是,东方朔经常察言观色,直言进谏,而且,他的意见经常被汉武帝所采纳(朔虽诙笑,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上常用之)。

  可见,东方朔直言进谏是常有的事。东方朔从未任过地方官,一直在武帝身边。一位近侍臣子,能够直言进谏,算得上是一位直臣了。

  怀抱经纬 屈尊弄臣

  我们讲了两个不同面貌的东方朔,一张脸是“喜剧之王”,一张脸是“一代直臣”,到底哪一个是东方朔的庐山真面目呢?

  我们不妨看看东方朔的两篇著名文章,一篇是《答客难》,一篇是《非有先生论》。

  《答客难》是东方朔的代表作。此文以“博士、诸先生”质问东方朔,东方朔回答辩难为结构组织成文。其实,这是东方朔首创的一种自问自答的文章。

  质问者的问题非常单一: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都高居卿相之位,泽及后世,而你东方朔读了那么多书,“自以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汉书·东方朔传》),但是,干了几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一种爵位)”(《汉书·东方朔传》),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东方先生回答:“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汉书·东方朔传》)苏秦、张仪的时代和现在的时代差别太大了。诸侯割据的时代,得到人才和得不到人才关系到国家的危亡,所以,各国的君主都特别珍惜人才,苏秦、张仪都是在那个大环境中脱颖而出的。

  现在的大环境和那个时代的大环境完全不同,“天下平均,合为一家”,“贤与不肖,何以异哉?”(《汉书·东方朔传》)因为,现在是天下太平无事,贤者和非贤者就看不出有什么差别了。即使是圣人,如果天下无灾,也没有用武之地(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

  何况用人之权在上不在下。“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汉书·东方朔传》)用你,你可当将军;不用你,你只能当个兵。捧你,你能达到青云之上;压你,你只能居深泉之下。用你,你可以为虎;不用你,你只能当老鼠。

  听东方朔这么一谈,所有的先生都无话可说了(于是诸先生默然,无以应也。《汉书·东方朔传》)。

  东方朔这篇《答客难》名气极大,成为后世诸多失志文士争相仿效的样板。扬雄的《解嘲》、班固的《答宾戏》、张衡的《应间》等,都是模仿东方朔的作品。特别是“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两句成为揭露封建专制制度压制人才的名句。

  这篇《答客难》写出了东方朔怀才不遇的牢骚,也表达了他对事物的相对性和变动性的一种参悟。

  正所谓“世易时移”,不仅是帝王,任何事物都只是在一定条件下与你命运相系,相生相克。环境一旦改变,今天是你的天堂,明天就是你的地狱。即使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生阶段,要取舍的东西也不一样。

  东方朔是在用“另类”求得自保啊!误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贯嘻嘻哈哈的东方朔为什么突然如此消沉,要用这篇“牢骚”表白自我呢?原来,东方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汉书·东方朔传》),希望得到重用,结果,一篇“辞数万言”的上书,“终不见用”,所以,“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汉书·东方朔传》)。

  可见,东方朔绝不是什么“大隐”,更不是混吃混喝,及时行乐,他一直怀抱经纬之才,根本没有摆脱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固有价值观。可惜一开始调子定得不好,武帝第一眼就将东方朔定位在弄臣的位置上。武帝似乎总是对东方朔说:朕不再需要社稷之臣了,东方先生不必太劳心了,给朕谈谈奇闻轶事,讲些个开胃的笑话,足矣。在屡屡不受重用的情况下,东方朔不得已而放浪形骸,游戏人生。

  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世界浩大而琐碎的表象。一些人的内心,我们无法抵达;一些事情的真相,我们也难以穷尽。东方朔的另类,欢笑隐忍着泪水,洒脱深埋着执著。每个生命都是一个世界,我们无法洞悉,唯有尊重。

  于是,东方朔的庐山真面目很少被人记起来,有些人根本不知道东方朔这一面,侈谈东方朔的滑稽搞笑,完全是将东方朔进行了错误的解读。

  为什么历史没有记住一位富有正义感和雄大抱负的真正的东方朔呢?

  原因大概有这么两点:

  第一,个性流传。

  集体思维的惯性足以在真实历史的背后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人物。东方朔的庐山真面目和一般士子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希冀辅佐明君,治平天下。但是,人们对历史人物的解读不免带上个体的兴趣取向,记住的只是那些最有个性色彩的一面。显然,东方朔最为大众喜闻乐见,也是最具个性色彩的一面,恰恰是他的幽默滑稽,因此,他的“喜剧之王”乃至“智圣”形象深入人心。

  第二,小说影响。

  东方朔身后就出现了一些诸如《东方朔别传》之类的书籍,这些书多半介于野史和小说之间,班固《汉书》为东方朔写传之时,就特意交代:除了他记录的这些作品是东方朔所作外,其他所谓东方朔的书都是伪书(世所传他事皆非也)。

  1.武帝幸甘泉宫,驰道中有虫,赤色,头目牙齿耳鼻悉尽具,观者莫识。帝乃使朔视之,还对曰:“此‘怪哉’也。昔秦时拘系无辜,众庶愁怨,咸仰首叹曰:‘怪哉怪哉!’盖感动上天,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狱处。”即按地图,果秦故狱。又问:“何以去虫?”朔曰:“凡忧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当消。”于是使人取虫置酒中,须臾,果糜散矣。(梁·殷芸《小说》卷二)

  一次武帝到甘泉宫去,路上看到一种虫子,紫红色的,头眼牙齿耳鼻都有,看到的人都不知它是什么东西,武帝就让东方朔前去辨认。东方朔真是无所不知,他答道:“这种虫的名叫‘怪哉’。以前秦朝关押了大量无辜百姓,百姓们愁怨太大,仰首叹息道:‘怪哉!怪哉!’百姓的叹息感动了上天,上天愤怒了,就生出这种虫子,因此它的名就叫‘怪哉’。此地一定是秦朝的监狱所在地。”武帝叫人查对地图,果然是秦代监狱所在地。武帝又问:“怎么除去这种虫子呢?”东方朔回答:“凡是忧愁得酒就能消解,所以以酒浇灌这种虫子,它就会消亡。”武帝叫人把虫放在酒中,一会儿,虫子果然消散了。

  2.《岳阳风土记》庾穆之《湘州记》云:“君山上有美酒数斗,得饮之,即不死为神仙。汉武帝闻之,斋居七日,遣栾巴将童男女数十人来求之,果得酒。进御未饮,东方朔在旁,窃饮之。帝大怒,将杀之,朔曰:‘使酒有验,杀臣亦不死;无验,安用酒为?’帝笑而释之。”(《湖广通志》卷一百一十九)

  君山上有美酒数斗,如能喝到,可以不死为神仙。汉武帝知道后,就斋居了七天,派了栾巴带童男童女数十人到山上求酒,果然得到了仙酒,就带回来献给武帝。武帝未喝之前,东方朔就偷偷地喝光了。于是武帝大怒,下令将东方朔处死。东方朔能言善辩:“假如酒真有灵验,你杀我我也不死;要是没有灵验,你要这酒有什么用?”武帝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笑着把他放了。

  可见,如果我们以为东方朔真是以博学换取钱财,再用钱财换取一个实惠的人生,这就把东方朔缩小了。可是,我们有没有将东方朔放大?的确,我们看到了东方朔嘻嘻哈哈背后的内心苦痛,一种悲观到极致的彻悟。前面也说到,他是一个“伪小人”,但是,“伪小人”就能等同于“真君子”吗?为什么他那一身诡诈之气总令我们不安?

  东方朔的诡诈就在于他太聪明,太爱惜自己,在于他不够天真,不够执著。一封求职信命中三元,一书强国计为什么就必须一发命中?不能重来吗?不可以多试几次吗?

  当你真心渴望某样东西时,整个宇宙都会联合起来帮你的忙,所以,汲黯仕途坎坷仍清廉一方,司马迁惨遭宫刑著成史家之绝唱。世间大事业多是“笨人”花“笨功夫”千辛万苦磨出来的。

  这样说来,对东方先生未免求全责备,作为“弄臣”,他的处境实在尴尬。汉武帝不仅需要“弄臣”,更需要的是重臣,特别是在对匈奴作战中的重臣,因为对匈奴作战毕竟是武帝一生的事业。武帝建元、元光年间,汉武帝对匈奴作战拉开了序幕,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也陆续登上了政治舞台。前边我们已经讲过卫青在对匈奴作战中初露锋芒、平步青云,那么,卫青到底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他在武帝心目中又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请看:一代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