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窦婴之死


  一心要交好权相田蚡的窦婴,最终却因为田蚡索要窦婴京城之南的一块好地而得罪了田蚡,结下了仇怨。但是,田、窦之间的仇怨却率先在田蚡和灌夫之间展开了。这场一触即发的冲突因灌夫手中握有可以毁灭田蚡的“核武器”而暂时平息了。田蚡会轻易地放过灌夫吗?三朝元老,生死关头,窦婴还有什么秘密武器? 究竟是谁最终杀害了窦婴呢?

  前文讲到,窦婴与田蚡的交恶已成定局。田蚡欲拿灌夫开刀,没想到灌夫却握有田蚡的一个大把柄,搞得田蚡不敢轻举妄动。但是大家想想,田蚡发现了这么一个死穴握在灌夫手里,以田蚡的阴毒,那灌夫还能活得了吗?此刻的田蚡就是一头隐藏在草丛中的豹子,眼睛盯紧了猎物,就等着机会一击置对方于死地。而灌夫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他还为握有田蚡的把柄得意洋洋呢!不知道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他。

  引火烧身 大势已去

  元光四年(前131)的夏天,丞相田蚡大婚,王太后下诏让京城的列侯、刘姓宗室、外戚都前去参加婚宴。

  由于有王太后诏令,魏其侯窦婴自然要参加这场婚宴,而且窦婴想让灌夫和自己一块儿去。灌夫认为自己屡屡因为酒后失言而冒犯田蚡,这次又是田蚡的酒宴,便告诉窦婴说自己实在不想去。但是,魏其侯窦婴力劝灌夫:“事情已经说开了,不必再往心里去。”非要灌夫和自己一块儿去参加田蚡的婚宴(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卻。”魏其曰:“事已解。”强与俱。《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窦婴做这事儿也实在是脑袋少根筋,你明明知道灌夫的个性莽撞,又爱贪杯误事。本来他一个芝麻小官儿,不去也就罢了,没人会追究,结果你非拉他去,万一捅出什么篓子来那不是没事找事吗?!

  结果,到了田蚡大婚的婚宴上,灌夫果然出了大事!

  原来,婚宴之上,田蚡起身敬酒之时,所有的宾客都“避席”(被敬酒的人站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表示尊敬。田蚡是王太后的弟弟,当朝天子的舅舅,现任宰相,此时正炙手可热,宾客避席,那也是理所应当的;等到窦婴敬酒时,只有一半和窦婴有过交往的老人避席表示敬意,其余的人都是膝席,只是略微欠欠身,做个表示罢了(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余半膝席。《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避席”,就是离开自己的座位,表示不敢接受敬酒,这是对敬酒人的一种礼节。“膝席”,就是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仅仅是欠欠身,形成一种跪姿。汉代人席地而坐,臀部放在脚后跟上,当臀部离开脚后跟时就形成了今天的跪姿。这对敬酒人显然是一种不太礼貌的举动。鸿门宴中樊哙闯帐时,由于樊哙外貌威武,而且杀气十足,正在喝酒的项羽一面一手按剑,一面挺直上身,准备起身格斗,此时,项羽的臀部已经离开脚后跟,形成跪姿,这种跪姿就和膝席是同一动作(项王按剑而跽。《史记·项羽本纪》)。

  这次前来祝贺丞相田蚡大婚的人都是冲着田蚡的地位、权势来的,因此,田蚡敬酒谁敢不避席?至于窦婴,人人都知道他已经失势,都知道他失去了窦太后这座靠山,再也不可能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谁还会把一个失势的列侯放在眼里?

  窦婴遇到这种不恭,满肚子不快,但他毕竟有些涵养,所以没有发作。

  灌夫看到客人对田蚡和窦婴的不同态度,心里非常不快,憋了一肚子火(灌夫不悦)。这是灌夫在田蚡婚宴上心中的第一把怒火。

  窦婴敬完酒,轮到灌夫敬酒,敬到田蚡跟前。田蚡只是欠了欠身,既没有避席,又没有把灌夫敬的酒喝完,而且说:“我喝不了一杯。”灌夫非常恼火,勉强装出笑脸说:“将军是贵人,喝干了吧。”田蚡硬是不喝,灌夫一肚子火没处发作(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这是灌夫在田蚡婚宴上心中被点燃的第二把怒火。

  灌夫敬到临汝侯灌贤的座位旁,灌贤正好在和王太后长乐宫的卫尉程不识说话,没有看到灌夫敬酒,因此也没有避席。本来,灌夫和灌贤是本家兄弟,但是因为灌夫刚才已经两次被激怒,肚里燃烧着两把火,所以,他看到灌贤也不避席,这心中的第三把火也熊熊燃烧起来。

  灌夫对宾客们怠慢窦婴而点燃的第一把火无法发作,因为那毕竟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因田蚡傲慢而点燃的第二把火不是发不出来,而是不敢发作;到了灌贤惹恼灌夫之时,灌夫心中的怒火再也憋不住了。

  他指着灌贤就骂起来:“平日里你总说程不识不值一文钱,今天我来敬酒,你竟然像个小丫头一样咬着耳朵叽叽咕咕。”(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的这场发作,其实是指桑骂槐,他不敢骂田蚡,又无法发泄心中的怒火,便逮着灌贤撒气。

  挨骂的灌贤知道灌夫是自己的长辈,来给自己敬酒自己理应避席表示谦卑,自己理亏在先,只得乖乖杵在那儿。但是,没有挨骂的田蚡却反应极快,马上接过灌夫的话说:“程不识将军和李广将军是太后与皇帝寝宫的卫队长,今天你当众羞辱程将军,你难道不为李广将军留点面子?”(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田蚡这话非常恶毒!灌夫在筵席上骂灌贤(使酒骂座)本来与李广毫不相干,但是,田蚡偏偏跳过灌贤(因为骂灌贤捞不出什么油水),然后,由程不识拈出李广,意在告诉大家:打狗还得看主人的面!程不识、李广分别是王太后和汉武帝的卫队长。骂这两个人,置他们的主子(皇上与太后)于何地呢?

  田蚡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要借题发挥往灌夫身上泼脏水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况且,他往灌夫头上泼的不是普通的脏水,他准备给灌夫扣个“大不敬”的帽子。这罪名谁担待得起啊?!灌夫这时候要是识相一点儿最好赶紧闭嘴,走为上计,然而怎么说灌夫是莽夫呢?他此时傻得可爱!田蚡已经露出了杀机,将他在筵席上骂人(使酒骂座)上纲上线了,他却还在赌气说:“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参加酒宴的众人一看这个架势,知道下面肯定没有好果子,要出大事,一个一个脚下抹油,借口上卫生间溜之大吉(坐乃起更衣,稍稍去)。

  窦婴也看出大事不妙,赶快劝灌夫走。可是,田蚡这时却发了话:“灌夫今天这么放肆,都是我平时太骄纵他了!”于是,下令手下的卫士拘捕灌夫——灌夫此时想走已经走不了了(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这时,有人来当和事佬了,那位曾替田蚡索要城南之田的籍福赶快按着灌夫的脖子让他向田蚡低头认错道歉,想化解这场冲突。但是,灌夫好像得了颈椎强直病,籍福越按灌夫的脖子,灌夫越是挺直了脖子,死活不向田蚡低头(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田蚡于是招来丞相府的长史(秘书长)说:“今天的婚宴,是太后下诏书举办的。”灌夫在筵席上骂人(使酒骂座),是对太后的大不敬,将他关押监狱。并立即派人分头抓捕灌氏家族的人,全部定为死罪(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诸灌氏支属,皆得弃市罪。《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极力劝灌夫参加婚宴的窦婴此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本来,灌夫因为和丞相田蚡有矛盾,很不愿意去喝这个喜酒,害怕再惹出什么麻烦来,是窦婴死劝活劝强行拉他去的。现在倒好,灌夫这一去,闹了个灭族罪。窦婴赶快派人用钱去活动这个事,但是,田蚡怎么能放过这个杀灌夫的机会呢(不愿放)?再说,田蚡也害怕灌夫被放出来后会利用他的把柄置自己于死地(不敢放)。所以,窦婴想私下了断这件事,根本不可能(魏其侯大愧,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因为到处都是田蚡的耳目,灌夫全族被逮捕,这样,灌夫掌握的足以置田蚡于死地的“核武器”也用不上了(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窦婴一看无法私了这件事,打算挺身而出,营救灌夫。魏其侯的夫人对窦婴说,灌将军得罪的是太后家,怎么能救得了呢?窦婴说:“我这个侯是我凭军功得的,即使从我手里丢了,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何况我总不能让灌夫一个人去死而我却活在这个世上。”(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耶?”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灌仲孺独死,婴独生。”《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这里我们看到了窦婴个性中的义气和洒脱,为了知己可以丢官弃爵,两肋插刀。于是窦婴便瞒着家人,上书汉武帝。说灌夫是喝醉了酒,说错了话,罪不至于死。汉武帝也这样认为(上然之),并赏赐窦婴吃饭(赐魏其食),最后提出了一个方案:到东宫太后那儿当众辩论一下此事(东朝廷辩)。既然说灌夫对王太后“大不敬”,自然要获得王太后谅解。但是,王太后是谁?王太后是田蚡的亲姐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王太后会帮着谁。所以这场辩论还没有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到了王太后的东宫,魏其侯窦婴作为灌夫的辩护人,提出了三点为灌夫脱罪:一是灌夫立过大功,二是灌夫酒后失言,三是丞相借机拿其他的事来整灌夫(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凭着三点想为灌夫翻案,估计窦婴自己都没信心。整个发言,魏其侯都在为灌夫辩护,并未对田蚡痛下杀手。

  等到田蚡发言时,他极力诋毁灌夫在家乡横行不法。这可是灌夫的一个大把柄,因为汉朝一直对地方豪强打击力度很大。窦婴看田蚡死咬着灌夫不松口,只好揭了丞相田蚡的一些短处(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此时的窦婴,也不知是碍于王太后的面子还是情急之下脑袋发昏,他竟然没有扔出灌夫手里的“重磅炸弹”。要知道,这个“核武器”一出,绝对能一招制胜。窦婴说来说去只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田蚡一看窦婴揭他的短,干脆自己承认了:“我不过是喜爱女人、土地、房子,不像窦婴、灌夫,日日夜夜招集一些天下豪杰,诽谤朝廷,不是仰观天象就是俯画地理,就盼着太后和皇帝出点什么问题,总希望天下闹出乱子好实现他们的大事业,我实在不知道窦婴他们想干什么(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田蚡这番莫须有的话实质上是告窦婴、灌夫谋反!这下窦婴可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没给灌夫平了反,自己反倒被扣了个“谋反”的罪名。

  汉武帝一看苗头不对,赶紧制止住二人的辩论,让大臣们发表看法。

  御史大夫韩安国说:“窦婴说灌夫在父亲死于国难的情况下坚持平叛,亲自闯入吴军大营,身受十几处伤,勇冠三军,这样的壮士,如果没有更大的罪恶,喝酒失言,不应当以其他罪名进行处罚。所以,窦婴说得有道理(魏其侯是也)。丞相说灌夫交往豪强,家产巨大,侵犯百姓,欺凌皇亲,这就是平常所说的树枝大于树干,小腿粗于大腿,不处理迟早会出事。所以,丞相说得也有道理(武安侯是也)。还是请圣明的君主裁决吧(唯明主裁之)!”

  韩安国这番话,表面看来是两不得罪,非常圆滑。其实,韩安国没有重复田蚡诬蔑窦婴、灌夫谋反之言,在圆滑的表象之下,韩安国还是支持窦婴、灌夫的。不过,韩安国的发言使汉武帝非常恼火。汉武帝本想把球踢给大臣,让大臣“射门”,谁知韩安国又把球踢还给汉武帝,让汉武帝自己“射门”。

  东宫的公开辩论,只有韩安国一人正式发了言,其他大臣都不敢表态。整个朝堂竟然失语!其他朝臣不敢讲话(皆莫敢对),确实是情有可原。汉武帝一朝,最为耿直的两位大臣是汲黯和郑当时。特别是汲黯,武帝最惧怕这位耿直的大臣,汉武帝可以一边上卫生间一边接待大将军卫青,但是,汲黯求见,汉武帝非得穿好衣服才敢接见汲黯。这两个人开始认为窦婴说得有道理,但是后来,田蚡极力将这起普通的酒后厮争上纲上线,连这两个人都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了。这说明在王太后的东宫辩论上,王太后的弟弟田蚡是否说得有理,确实让大臣们非常难办。因为,此时此地稍不留神就可能得罪太后,谁傻到做这种得罪王太后的事儿?

  汉武帝一看大臣们个个畏首畏尾,不敢表态,气得大骂内史(首都市长)郑当时:“平时你老是在我面前说窦婴如何如何,田蚡如何如何,今天当众辩论这件事,你一句话都不敢说,我真想杀了你!”说完之后,拂袖而去(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汉武帝之所以大骂郑当时,大骂大臣,是因为他力主的东宫当众辩论并没有达到他以朝臣之嘴封堵太后之口的目的。他想利用大臣对付太后,大臣们深知太后偏袒田蚡所以来了个集体失语。这使得汉武帝的愿望完全落空,才气得他在朝堂上大骂一通。

  田蚡一番穿针引线,挑灯拨火,把火烧向王太后,整个事件的性质一下子变了。原本一场酒后厮争,被上纲为对太后大不敬。大臣们人人缄口,东宫廷辩不了了之。

  本来,窦婴与田蚡并没有公开冲突,城南索田也只是私下结怨。但是,灌夫被捕,窦婴当众揭田蚡之短,这就闹到他和田蚡公开对立的份儿上,最后一张薄薄的脸皮抓破了。中国人最讲面子,即使有点个人矛盾,只要最后一张脸皮不抓破,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如果连最后一点脸皮都抓破了,那就彻底闹翻了。

  至此,窦婴和田蚡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亡的地步。

  汉武帝退朝入宫,伺候太后吃饭。东宫当众辩论一事,早已有人报告了王太后。王太后气得不吃饭,当着汉武帝的面说:“现在我活着,就有人欺侮我弟弟。如果我百年之后,那不是把我弟弟当成任人宰割的鱼肉了吗?再说,皇帝是个没有知觉的石头人?一句话也不讲,任人污蔑你舅舅!这些大臣们个个没有主见,百年之后,这些人哪个还可以信赖?”(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汉武帝一看母亲动怒,只好解释说:“窦婴和田蚡都是外戚,所以才搞了个当众辩论。如果两位不是外戚,一个小小的司法官就可以处理了(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迫于王太后的压力,汉武帝派人审查窦婴为灌夫辩解所说的话,结果是多不属实,于是窦婴以欺骗皇上之罪被拘押入狱。

  遗诏催命 千古疑案

  这下窦婴可笑不出来了,没救出灌夫,反而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此时的窦婴命悬一线,但是他并没有绝望,因为他手中还有最后一张王牌:汉景帝的遗诏。

  看来汉景帝虽然看不惯窦婴的任性,心中还是爱惜他这个人才,临死之前还留给窦婴一份庇护。这道遗诏很简单:“日后遇到人生极其不利的情况,可以直接向皇帝报告。”(孝景时,魏其尝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遗诏上并没有指明“死罪可免”,但是此时灌夫已经被拘捕,定为灭族罪。窦婴也被下狱,其他大臣都不敢再替窦婴说话。窦婴自己也因被捕而无法面见武帝,只能动用这道遗诏。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只要能见到汉武帝,事情就可能有转机,毕竟,窦婴知道,皇上心中是向着自己的。窦婴让自己的侄子向汉武帝上书,说家中藏有先帝遗诏。

  窦婴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满心希望遗诏能成为他的“免死金牌”。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完全打破了窦婴的幻想,“免死金牌”居然成了“催命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武帝听说窦婴有先帝的遗诏,喜不自胜,有文件就好办事了,他立即派人去窦婴家取来遗诏。于是,悲剧发生了。原来查验尚书(国家档案局)的存档里面,并没有汉景帝给窦婴的遗诏。这封遗诏只有窦婴家的家丞(总管家)盖印封存(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这下可麻烦了,没有副本的遗诏,不就是冒牌货吗?!

  这一来,窦婴家的景帝遗诏不但没有救了窦婴,反而还让他落了个伪造诏书罪。

  结果,窦婴因为伪造先帝遗诏罪被判处死刑。

  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是武帝朝一大疑案,就是景帝遗诏一事。皇宫里面没有查到景帝给窦婴那道遗诏的存档,窦婴最终以伪造先帝遗诏罪被处死。那么,到底为什么皇宫里会没有遗诏的存档呢?

  关于这个问题,当代学者已经有过好多争论,现列举了种种可能性:

  第一,窦婴伪造。第二,没有存档。第三,存档被毁。没有存档又有两种可能:一是景帝忘存档,二是景帝故意不存档。被毁也有两种可能:一是王太后和田蚡毁诏,二是汉武帝毁诏。

  关于窦婴伪造诏书,从逻辑上看:第一,不可能。根据史书的记载,窦婴虽然有意气用事的性格弱点,但是,窦婴是景帝朝的直臣、重臣,他敢于当面顶撞窦太后,驳斥景帝传位梁孝王的说法有悖汉代祖制。可见,窦婴处事有一个严格的价值标准——祖制。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他坐守荥阳,景帝赏给他的金钱全用于平叛,无一文钱用于自家。这么一位耿直的大臣,岂能伪造先帝诏书?第二,不敢。窦婴是自己被关在监狱时企图以先帝遗诏自救。如果他出示伪诏,岂不是救不了自己,还会置自己于死地吗?所以从逻辑上讲,窦婴伪造诏书说绝无可能。

  关于不存档,逻辑上讲也不可能。

  皇帝诏书,历来都是一正一副,必须存档。这么重大的诏书,如果说没有存档,很难令人相信。至于景帝有意不存档,绝无可能。窦婴在景帝朝做了三件大事,一是纠正景帝传位梁孝王的“失言”,二是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三是谏止景帝废立太子。

  第一件是窦婴误以景帝“戏言”为“失言”,传位其弟梁孝王根本不是景帝的真心。景帝不过是逢场作戏,哄着窦太后高兴。窦婴的纠正给了景帝一个很好的理由:大臣不同意传位梁孝王!这对景帝来说是正中下怀,既可以不传位梁孝王,又没有得罪其母窦太后。恐怕汉景帝此时反倒非常感激窦婴的直言了!这件事只能增加汉景帝对窦婴的喜爱,不可能让景帝恼恨窦婴。

  第二件是景帝求着窦婴,窦婴也确实在平定吴楚七国之乱中立下大功,因功封魏其侯。此事景帝也得感激窦婴。

  只有第三件事,汉景帝废太子刘荣立皇十子刘彻,窦婴和汉景帝意见相左。但是,窦婴是皇太子刘荣的太子太傅,保护太子刘荣是他的职责。他极力反对废掉太子刘荣,虽然与汉景帝意见对立,也属正常,并无大错啊!唯一不妥的是他在反对废太子刘荣失败后跑到山里泡病假,不上班,这让汉景帝很恼火。但是,这还不至于汉景帝给窦婴留下遗诏而又故意不存档,有意制造窦婴伪造诏书的事件。汉景帝恐怕没有必要算计一个大臣到如此程度!更何况汉景帝怎么会预知窦婴将来一定会用上这份遗诏?

  关于存档被毁,我不相信!

  谁这么大胆,敢于毁掉先帝遗诏?

  王太后、田蚡固然位高权重,但是有两个原因使他们不可能毁档:一是窦婴家中的遗诏对田蚡没有任何威胁;二是毁诏非常不易。

  至于汉武帝毁诏,更不可能。

  一是窦婴手中的遗诏对汉武帝没有任何威胁。汉武帝应当是第一个看到窦婴家中存放的景帝遗诏的人,他看到的景帝遗诏仅仅是“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无非是发生意外之时向他报告。窦婴所拥有的仅仅是一个面见汉武帝的特权,其他没有任何实质内容。这对汉武帝有何威胁?没有任何威胁,何必亲自毁诏?

  二是汉武帝一直是同情窦婴的(上然之、赐魏其食),他没有理由用毁诏来加害窦婴。汉武帝将窦婴下狱完全是迫于其母王太后的强大压力。汉武帝固然要加强中央集权,但是,汉武帝从来没有把打击外戚作为加强皇权的一种策略。汉武帝重用卫青、霍去病、李广利三人对匈奴作战,这三个人都是外戚。汉武帝临终之际托孤于霍光,霍光也是外戚啊!窦婴的死绝对不是因为他是个外戚!一个同情魏其侯窦婴的人怎么可能以毁诏的方式陷害他呢?

  三是窦婴下狱以后汉武帝仍然不想处死窦婴。《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中记载:窦婴关在狱中,特别是处死灌夫之后,汉武帝已经商定好了不杀窦婴(议定不死矣)。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又出现了意外事件:有人散布流言蜚语,传到了武帝的耳中,武帝受这股流言的影响才下决心处死窦婴(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

  四是田蚡死后汉武帝的反应。

  田蚡死后,淮南王刘安谋反一事被发现,此事牵涉到田蚡。原来,建元二年刘安入朝时,田蚡曾经对刘安说,假如皇帝突然下世,你是高皇帝的孙子,又有贤德,你不当皇帝还有谁能当皇帝?淮南王听了后,非常高兴,重重地贿赂了田蚡。

  有关皇位继承之事历来是不许大臣在事前私下作出什么安排的,如果谁涉足这个领域,谁就犯谋反罪!灌夫手中的“核武器”正是指这件事!田蚡之所以不敢先对灌夫下手,也是因为灌夫掌握了他参与谋反的罪证。婚宴之上他之所以在逮捕灌夫的同时立即抓捕灌氏家族之人,就是担心这个足以置他于死地的“核武器”会引爆。

  《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记载了汉武帝一向就不待见田蚡,知道这件事之后说的一番话:皇上从魏其侯那个时候就不倾向武安侯,只是因为王太后的缘故。等到听说淮南王送金给武安侯,皇上说:“假如武安侯活到今天,那就要灭族了。”(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上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汉武帝对田蚡的态度一目了然,他怎么可能毁掉遗诏呢?

  上述假设都被我们否定了,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没有算到其中,那就是主管国家档案的官员受王太后、田蚡的影响没有据实报告汉武帝有关景帝遗诏的存档情况。清人沈钦韩说:“唐故事,中书舍人掌诏诰,皆写两本,一为底,一为宣……大行遗诏岂无副而独藏私家者?此主者畏蚡,助成其罪也。”

  这种可能性有没有呢?难说!

  第一,主管国家档案的官员有这么大的胆子吗?欺骗皇上可是欺君之罪啊!

  第二,王太后、田蚡的权势有这么大吗?

  总之,窦婴伪造诏书一事,现有的史料很难说清其中的真相。

  因为,我们所有的判断都是基于逻辑的推理,历史往往存在着许多非逻辑因素。我们不知道在我们上述种种推理的哪个环节出现了非逻辑因素,造成了历史上的这一不解之谜。

  死生有因 公理在心

  窦婴的人生走到了尽头,这个人物还是可叹、可敬、可悲、可爱的。他的死是性格的悲剧,也是命运的悲剧。

  窦婴之死的原因非常复杂:

  第一,政治幼稚。

  窦婴自身确有取死之道,窦婴的政治幼稚是导致他最终被杀的最重要的原因。如果窦婴对汉武帝的冷酷自私、王太后的霸道、田蚡的恶毒、大臣的畏首畏尾,特别是对自己的政治靠山窦太后去世后自己失势的世情有充分的了解,他不可能拉灌夫去参加田蚡的婚宴,也不可能在王太后的东宫朝堂上公开辩论时不替灌夫甩出“核武器”——说出田蚡勾结淮南王谋反一事。这是最能置田蚡于死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窦婴竟然全然不用,反倒让田蚡倒打一耙,说他和灌夫谋反,最终在东宫辩论败得一塌糊涂。窦婴的政治幼稚集中体现在两件事上:

  一是受灌夫拖累。

  灌夫其人虽然热心肠,但是身上有许多致命的缺陷,例如莽撞、冲动、贪杯、逞凶斗狠,特别是他的家族鱼肉乡里,为一方豪强,早就是武帝“打黑”的对象。这些致命的缺陷不仅让他自己时刻处在危险当中,还会拖累和他交好的人。窦婴应该看清这一点,他自己的状况已经不容乐观,还仅凭一腔热情结交灌夫这样的朋友,最终引火上身表现出窦婴缺乏政治头脑和危机意识。

  二是对事态的严重性估计不足。

  窦婴挺身营救灌夫时他的夫人坚决反对。但是,窦婴认为自己救灌夫最坏的结果是免了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这是窦婴在政治上幼稚的又一体现:他严重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杀头的地步。

  第二,田蚡陷害。

  田蚡是个真小人!他连个伪君子也够不上。他因为索要窦婴城南之田一事与窦婴结怨,却首先拿灌夫开刀,因为灌夫握有他的把柄,他更加要伺机而动除掉窦婴。他利用灌夫事件在东宫辩论时陷害窦婴、灌夫谋反,完全是无中生有。田蚡有恃无恐,竟敢在东宫朝堂上诬陷大臣!

  即使发生了所谓的“矫诏”事件,汉武帝最终还是决定不处死窦婴。但是,紧跟着就有人散布流言蜚语。非常奇怪的是,最后使汉武帝决心杀掉窦婴的流言蜚语是什么内容,不知道!谁散布的,不知道!但是,它的威力之大我们都亲眼看到,让我们真正见识到了“人言可畏”。根据历史情况,散布流言,促使汉武帝最终杀掉窦婴,田蚡的嫌疑最大。因为,此时只有田蚡最希望窦婴死。

  第三,大臣失语。

  东宫辩论时,汉武帝看见窦婴和田蚡互相揭短,便问大臣们窦婴和田蚡两个人谁对谁错。汉武帝并不相信田蚡说窦婴、灌夫谋反之说,他亲自主持在东宫辩论这件事的目的就是想借朝臣之力,堵住王太后的嘴。所以,他想让朝臣为窦婴、灌夫说句公道话。

  汉武帝想借朝臣之嘴以封太后之口,但是,朝臣们并不愿自己被皇帝当作对付太后的枪。皇帝尚且不愿得罪太后,大臣们当然更不愿得罪太后。因此,汉武帝想利用朝臣对付太后的做法太幼稚了,谁会上这个当呢?谁会当这个出头椽子呢?

  第四,太后蛮横。

  王太后在窦婴被杀这件事上的确是责任最大。有了她的诏书,田蚡才敢以大不敬之名拘捕灌夫。有了她的支持,田蚡才敢在东宫朝堂之上诬陷窦婴、灌夫谋反。有了她的威严,大臣们才噤若寒蝉,不敢发表个人意见,集体失语。

  太后王娡这个人非常蛮横,明明是她弟弟田蚡网罗罪名,陷害灌夫、窦婴,她还不满足,非说是大臣们欺侮田蚡,还要以绝食相要挟,迫使汉武帝最终处死了窦婴。

  第五,武帝冷酷自私。

  无论王太后如何施加影响,窦婴的命运最终裁决权仍然在汉武帝的手中。如果说汉武帝对窦婴之死没有责任,实在是说不过去。

  汉武帝开始的确同情窦婴,他同意窦婴的意见(上然之),赏赐窦婴吃饭(赐魏其食)。但是,汉武帝之所以要提出到王太后的寝宫(东宫)去当众辩论这件事,是因为这件事牵连到王太后的弟弟、自己的亲舅舅田蚡。

  汉武帝在窦婴事件中表现得非常自私(注意:不是软弱!汉武帝怎么可能是个软弱之人?),汉武帝其实是想借朝臣之嘴以封堵太后之口,免得其母王太后抱怨自己,但是,他利用朝臣封堵王太后完全是为了保自己!自己贵为皇帝还不愿顶住太后的压力,何况是处于弱势地位的大臣?

  其实,汉武帝自己就可以定这个案,完全不必借助朝臣。只是因为他的自私,才将这件事弄到东宫朝堂上公开辩论。

  至于最终处死窦婴,汉武帝也有责任。我们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流言蜚语让汉武帝改变主意,处死窦婴。

  从田蚡死后淮南王谋反案发生后武帝的反应来看,汉武帝对田蚡非常反感。他同情窦婴,却杀了窦婴;他厌恶田蚡,却委以丞相重任。这固然有王太后干政的原因,但是,汉武帝的冷酷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

  建元元年他起用赵绾、王臧,大搞尊儒,建元二年窦太后用特务手段搜集赵绾、王臧的罪证将他们俩投入监狱,汉武帝并没有施以援手。元光四年,窦婴被杀时,他明明知道窦婴冤枉,还是杀了窦婴。汉武帝对待自己的丞相,相当冷酷。

  窦婴是汉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中的第二任丞相,也是第一位被汉武帝处死的丞相。

  从司马迁《史记》的记载来看,人们同情窦婴、灌夫,相信窦婴确有汉景帝的遗诏。但是,现实中窦婴却是以伪造诏书罪被杀的。田蚡的专横、阴险,有目共睹。我们虽然无法解释历史为什么会造成这一悲剧,但是,我们相信,司马迁已经用他的笔完成了历史的宣判。

  元光四年(前131)十月,灌夫以大不敬罪被处死。十二月二十九日,窦婴以伪造诏书罪被处死。元光四年三月,田蚡得了一种怪病,嘴中一个劲喊着“认罪”、“认罪”,结果,非常离奇地死去(汉武帝时期用的是秦朝历法,以每年十月为岁首,即以十月为每年的第一个月。下面依次是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四月等。所以,十二月在前,三月在后,这两个月属于同一年,田蚡死于窦婴之后)。

  这场两代外戚的较量最终以窦婴、田蚡之死告终。

  窦婴之死是令人惋惜的,它暴露了王太后对汉武帝的掣肘,但是,汉武帝绝不会因此而放弃他的志向。对于汉武帝来说,窦太后去世之后,正是他一展身手的良机,王太后的掣肘只能在个别事件上发挥作用,汉武帝注定要完成历史留给他的那份责任。那么,汉武帝的目光会首先投向哪里呢?

  请看:汉匈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