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至今,宋廷为了保证主帅有专断之权,各路大军一般只设都统,不设副都统。兴州大军配置副都统始于张诏掌军,嗣后一直延续下来。吴曦如今虽然是兴州都统,但没有一兵一卒。父帅离世已经九年,其间都统一职两度易人,军中还能有多少旧部?即便仍有旧部,他离蜀二十余载,别人与他又有多少感情?所以他必须隐忍,也只能隐忍。
隐忍,是吴曦困居南方的最大收获。
就在吴曦回到兴州的当天,面对祖业被毁和兄弟遭拘,吴曦强抑着悲愤前往兴州都统司拜访了副帅王大节,并且奉上了一对从临安带回来的东汉铜马。铜马高八寸,长尺余,躯干浑圆,四腿矫健,长鬃飞扬,昂首嘶鸣。王大节一见便爱不释手:“哈哈哈,这……这……叫下官如何消受得了?”王大节身材高大,面庞红润,声若洪钟。
吴曦年纪比王大节小七岁,谦恭地说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仁兄乃军中宿将,受此礼物当之无愧。”
“如此说来下官就领受了。”王大节又是一阵大笑。
吴曦只在都统司少坐了片刻,王大节没有提及青泥河畔筑寨与吴晓被拘,吴曦也没有过问。
次日一早,吴曦前往安抚司,安抚司的属官早早就在官厅迎接了。利州西路自郭杲逝世后一直没有主官,很多事情正等着吴曦处理。一连好多天,吴曦没去设在城南的都统司。
吴曦是利州西路安抚使兼兴州都统,如若仅在安抚司治事,不去都统司治军,这是不正常的,自然引来众多猜测。这种局面于王大节很是不利,不得已,王大节只好打马来到安抚司。
门禁盘问,吏胥传呼,王大节进入官厅。安抚司的规格高于都统司,其官厅比都统司官厅森严。
“王副帅来安抚司有何公干?”吴曦端坐堂上,一脸威严,与前些天拜访王大节判若两人。
王大节虽然为兴州大军副都统,但在安抚司没有任何职务,他立于厅下躬身道:“启禀安抚,下官特来请都统过都统司升厅治事。”
“都统司不是有王副帅吗?”吴曦依然正襟危坐。
王大节一时语塞。
“当职上任伊始,万绪千头,既要治军,又要牧民。朝廷设立副都统一职,为的就是主帅不在之日代理主帅掌管全军。”吴曦将主帅二字吐得格外分明。
王大节感到了权力的威严,恭恭敬敬答道:“非是下官不尽职守,实在是军心摇动,难以弹压。”
吴曦沉吟片刻后道:“如此说来,当职须得去都统司走一遭?”
“对对,吴大帅须得前往都统司一趟。”王大节连连点头。
于是,吴曦命导引开道,卫队护从,浩浩荡荡奔赴都统司。一时间,路人围观如潮。满城人尽知吴挺之子已经回到兴州,且权势不逊其父。
来到都统司,升帐接见诸将,王大节坐在吴曦右侧。点卯毕,吴曦问道:“近日军中可有大事,据实报来。”
众将领相互望望,不知主帅所说的大事为何事。
吴曦将目光投向司法参军:“今日王副帅禀告当职,说军心摇动,可有人逾矩滋事,违反国家法度?”
司法参军出班禀道:“回都统,军中监舍拘有酗酒滋事者十三人,不假而出者九人,还有……还有……”
“还有何人?”
“还有一人……一人……系都统的亲弟……”司法参军额头在冒汗,整个厅堂顿时一片寂静。
“我的亲弟?所犯何事?”
司法参军道:“阻碍青泥河修建堡寨,殴打兵士。”
王大节突然站起身,怒喝道:“岂有此理!你们竟敢拘禁吴都统的亲弟,我看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快快放人!”
吴曦一摆手,面对司法参军面无颜色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吴曦的亲弟。当拘十日不可只拘九日,少一个时辰我拿你问罪!”说罢面对诸将,声色俱厉,“自今日起,无论何人,违反国法军规者当依律惩处!”
当天下午,吴晓即获释回家。
吴晓的身材比吴曦高挑,也比吴曦单薄。吴晓爱诗文,不像吴曦、吴晫一天到晚舞枪弄棒、走马射箭。当年吴挺悍蜀有功,孝宗恩赏其子,吴晓要求除授文资,为承奉郎。
一见面吴曦就对吴晓道:“大弟受苦了,哥哥有愧。”
吴晓回道:“弟弟晓得,二哥有二哥的苦衷。”
闻言,吴曦对吴晫道:“看看,你三哥深明事理。”
晚上,吴曦在兴州最豪华的天香酒楼为吴晓设宴压惊。酒至半酣,吴曦问道:“哥哥我离家二十余载,如今初回兴州,急需有人帮衬,两位弟弟可识得什么人物,向哥哥举荐。”
吴晫大声道:“二哥在兴州做官,我们兄弟都去当差。二哥做安抚,三哥做军师,我做将军。”
吴曦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除了两位弟弟,哥哥还需要延揽安民治军之才。”
吴晓思索了一番道:“要说人才,蜀中最负人望者当属安子文。”
“安子文是谁?”
吴晓回道:“安子文名安丙,跟二嫂一样,也是广安人。在广安,安无二姓。所以二嫂与安丙,应该同出一脉。”
吴晫插话道:“我也略知一二。当年爹爹为利州西路安抚使,召安子文为管文案的小吏。当时,赵彦逾总领四川,来兴州核实军费,爹爹派安子文迎接。赵彦逾问,吴太尉统军六万,有无虚籍?”
这桩陈年往事吴曦早在临安便听说过,见吴晫一副极为认真的模样,笑问道:“安子文如何作答?”
吴晫一拍桌子道:“他非但不为爹爹开陈,反而说兴州军马,实数只有五万四千,虚籍六千。害得那赵彦逾嘲讽爹爹,说兴州军马严整,虚籍不过千数。二哥你说,这人可恶不可恶?”
吴曦笑道:“可恶,实在可恶。”
吴晓见吴晫说完,缓缓道:“二哥既然主管一路军政,麾下应需要各色人等。既要死士,也要谋士,更要高士。”
吴曦点头称是,不过他目前急需的是谋士,像安子文这样的人物,今后兴许用得着。
吴晓见二哥不语,又说道:“除了安子文,龙州巡检徐景望颇有才名。”
吴曦问道:“徐景望有何才具?”
“俯察山川,熟读兵书,能言善辩,为人机敏。”
吴曦惊问道:“蜀中还有此等人物?”
吴晓道:“千真万确。”
吴曦不由赞道:“这太白故里,果真是高人辈出!”
吴晫在一旁叫道:“三哥举荐的都是秀才,使不得枪上不得阵,弟弟举荐一人,有关张之勇,俗称‘万人敌’。”
吴曦乐呵呵地问:“二弟举荐何人?”
“褚青。”
吴晓在一旁补充道:“屠户出生,曾做过葭萌县尉,有一身蛮力。”
吴曦认真地点了点头:“好,使得使得。”
忽然,吴曦想起离开临安前韩侂胄曾说蜀中有三杰:李好义、李好古、杨巨源,要他回兴州后细细查访,量才录用,遂问道:“你们可知李好义、李好古、杨巨源三人?”
“李好义?莫非是李定一之子?”吴晓问。
“也许是。”吴曦道。
吴晓道:“爹爹在世时提携李定一做了中军统制,现已谢世多年,李好义是其长子。”
“此人如何?”吴曦问。
吴晓看看吴晫,道:“武技不错,前年校场竞技,李好义夺得了骑射第一。”
“那李好古呢?”
“李好古是李定一的次子,也有些本事,未入武职。听说会试不第,在州学做了教授。”
吴晫不以为然,用鄙夷的口气道:“二哥说的李好义、李好古自家也认识。两人虽然有些本领,但也十分傲气。”
吴曦“哦”了一声,他不喜倨傲之人,连那杨巨源也懒得问了。
半个月后,徐景望手持安抚司的公文来到兴州,吴曦一见大失所望。徐景望矮小干瘦,且獐头鼠目,遂问道:“你就是龙州巡检徐景望?”
“下官正是。”徐景望恭立堂下。
吴曦一时蹙着眉头,心想这吴晓举荐的什么人物,竟如此猥琐不堪。
没承想,徐景望直视着吴曦侃侃道:“安抚休要烦恼,下官自知其貌不扬。但好男儿生于天地之间,才貌岂可兼得?”
吴曦见徐景望毫不忌讳自己的丑陋,强打起精神道:“巡检说得对,异貌必有异才。”
徐景望依旧不亢不卑:“请安抚移步后厅,下官有要事禀告。”
吴曦抱着一颗好奇的心来到后厅,待吏胥献茶毕,徐景望道:“安抚不喜下官之貌,可下官深受吴氏之恩,有句话骨鲠在喉,不得不说。”
“请讲。”
徐景望道:“安抚回蜀,如龙归大海,虎至深山。不知安抚想过没有,回山之虎与归海之龙是否仍有羁绊?”
吴曦反问:“巡检以为呢?”
徐景望答道:“下官以为,在兴州大军设置副都统,即是困龙之枷与羁虎之索。”
吴曦没有吱声,他何尝不知朝廷在兴州大军设立副都统是对边疆要员的不信任。
徐景望又道:“安抚若要大展宏图,当务之急是罢黜副帅,军权在握。”
吴曦摇摇头道:“副帅乃朝廷所置,迄今已然九载,岂能随意撤销?”
徐景望仰天一笑道:“这有何难?在下官眼里,那王大节不过山野莽夫,举手之间即可贬窜。”
闻言,吴曦心中“砰”地一响。
徐景望问道:“安抚可知庆元六年,川中军饷被劫?”
吴曦略略一想,点头道:“有所耳闻。”
“要想扳倒王大节,安抚须得重查军饷被劫一案。”
出兴州西行为阴平,阴平有正邪二道,邪道又称古道,当年邓艾伐蜀,即由阴平邪道进入成都平原。数百年间阴平邪道几乎无人行走,但在嘉泰二年十月的一个下午,一名老者和一名壮汉拍马驰过阴平桥头。
越往前走山势越险,只见危岩耸天,古木森森,二人只得下马步行。正行走间,一道高坎上跃出几条汉子,个个须发披肩,衣衫褴褛。
“来者何人?”汉子们张弓搭箭,厉声喝问。
老者径直上前答道:“你们的贵人。”
“贵人?”张弓搭箭的汉子们疑疑惑惑。
“是的,贵人。”老者大声道,“快快带我去见你们的头目。”
老者是徐景望,壮汉是褚青,他们跟随汉子们来到一个岩洞。十月的天气,岩洞内便已寒气逼人。洞中有一火堆,若干人正围着火堆取暖。
“刘爷,这老汉说是贵人,要见你。”一名弓手将徐景望带到火堆前。
叫刘爷的也是须发凌乱,衣衫破烂。他手按刀柄,盯着徐景望问道:“好大的口气,你说你是自家们的贵人?”
徐景望不恭不倨道:“正是。”
围坐在火堆旁的众人一阵嘎嘎乱笑。见状,徐景望提高声音对刘爷道:“我说是你的贵人,因为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刘耿。”刘爷一呆,笑声倏忽消失,徐景望看着他继续道,“你私吞军饷五十万,川蜀大小官府都在缉拿你。”
刘耿呆了一会儿,跳起身道:“你也敢说是自家们私吞了军饷?”说罢举起腰刀,逼向徐景望。褚青一拳打翻身边的汉子,抢身上前护着。
“没事,”徐景望对褚青说罢,用指头将刘耿的腰刀拨开,“将爷私吞军饷与我何干?我说的贵人,是能为刘爷化解灾厄,不然叫什么贵人?”
“你当自家们是三岁小孩,拿这等胡言乱语哄骗得了自家?说,你是不是官军的探子?”刘耿哈哈大笑,再次拿刀逼向徐景望。
“将爷莫要心急,待自家喝口茶水,润润嗓子。”徐景望再次将腰刀拨开,饮完水,在一块石墩上坐下道,“刘耿,两年多来你躲在这黑风谷内,风餐露宿,春秋不辨,你想过后路吗?”
刘耿愣怔了,道:“后路?自家们哪有什么后路?”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想后路犹可,你的弟兄们呢,难道跟你一起困死在这黑风谷么?”
刘耿望望众人,逐渐气馁,瓮声瓮气道:“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没有办法,可我有啊。”徐景望提高声音。
“你有办法?”刘耿将信将疑。
“我要是不能为你们消灾去厄,冒死前来黑风谷为哪般?”徐景望大喝一声,“都站过来,听我细说。”
事情要追溯到庆元六年秋,刘耿时为兴州踏白军副将。一日,都统司命他领一百兵士从成都押运五十万贯军饷。谁知行到阴平地面遭遇了响马,五十万贯军饷全数被劫。此案不仅轰动四川,也惊动了朝廷。如此巨额军饷被劫,回到军营也是死罪,于是刘耿率领众人逃进了黑风谷。两年多来,他派出好几拨兄弟外出打探情形,不是被抓就是被杀,一个也不见回返。
徐景望道:“当年饷银遭劫,是郭都统通缉你等,如今郭都统已然作古,兴州主帅为信王之孙武穆之子。”
刘耿急问:“谁?”
“吴曦。”
刘耿大喜道:“你说得当真?”
“千真万确。”徐景望说罢,掏出一张盖有利州西路安抚司大印的公文。刘耿接过,只见上面写着——饷银被劫,颇有衷曲,望你等随徐巡检到衙作证,缉拿真凶,洗刷沉冤。
刘耿眼眶湿了,忙招呼众人道:“弟兄们,快过来拜谢徐巡检,徐巡检果真是我们的贵人!”大伙儿见清白有望,纷纷拜倒在地,有人禁不住悲喜交集,一阵哽咽。
“我等实在不知,劫饷银的强盗为何方人士?”刘耿眼里泪光闪闪。
“安抚司已经查明,选锋军统制张人杰为抢劫饷银的首犯。副统制李虎,统领杨岱等为帮凶。”徐景望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人名。他将纸笺置于巨石上,对刘耿道,“你们只需在这张告首状上签字画押,便跟随本官回兴州复职。”
“原来是选锋军黑咱们哪!张人杰,你个遭天杀的,二十七条人命啊!”刘耿听罢,牙齿咬得格格响。劫饷银时,刘耿等人奋起反抗,有二十七名兵士血洒阴平。
很快,大伙在告首状上写下名字或按下手印。徐景望将供状收好,引领众人走出黑风谷。行至阴平桥头,已有一队兵马正在等候,头领为吴曦之弟吴晫。徐景望与吴晫交谈几句,不敢有丝毫停留,日夜兼程赶赴兴州。从曲水县至兴州近四百里路,第三日黄昏时分便抵达兴州城外,为防止走漏消息,徐景望单骑进城。这时,吴曦正在安抚司等候。
“禀安抚,事情已经办妥。”徐景望一进门就禀报。
吴曦舒了口气,徐景望确实是个人才。
徐景望建议重查军饷被劫案,起初吴曦并不为意,听徐景望一番剖析,方觉得有些道理。
“只是……刘耿等人,既然官军都难于缉拿,巡检如何得知其下落?”吴曦面露疑虑。按照徐景望的计划,查清军饷被劫案,扳倒王大节,至关重要的是找出刘耿。
“这个不难,”徐景望微微一笑,“下官少年时曾在阴平古道行走,其中匿人之处知晓一二。”
吴曦问:“巡检断定刘耿等人就在阴平古道藏匿?”
“下官判定得准与不准,十日后见分晓。”
吴曦半信半疑。没承想,仅仅七日徐景望就将刘耿等人带到了兴州。
“他们人在何处,是否画押?”吴曦问。
徐景望点头道:“人在城外,有四哥儿看护。”
吴曦大喜过望,吩咐吴晓置备酒席为徐景望洗尘。
徐景望摇手道:“还不到庆功的时候,请安抚即刻准备捉拿张人杰等。”
吴曦招呼卫士拔腿欲走,吴晓拦住他道:“哥哥且慢,那张人杰为王大节的死党。王大节升副都统后,特地将其从金州调来。张人杰十分勇悍,其贴身卫队也个个了得。要缉拿张人杰,须得十二分地稳妥。”
徐景望点头附和道:“三哥儿说得也是。张人杰为选锋军统制,如何拘捕,还应详加斟酌。”
吴曦又问:“巡检有何高见?”
“下官以为,安抚应招募一批死士,借点卯之机,将张人杰等人擒拿。”
吴曦摇摇头道:“都统司拿人,影响太大。兴州有十军,现如今十军统制均不明底细。若王大节当堂作乱,不好收拾。”
吴曦担心得不无道理。兴州十军,前军、左军、后军驻守边防,右军驻守河池,余下的中军、选锋军、策锋军、摧锋军、踏白军、游奕军都驻扎在兴州。而选锋军和踏白军是兴州大军主力,选锋军统制张人杰和踏白军统制王喜均为王大节的亲信。
思索了一会儿,吴曦对吴晓道:“你去城外替换吴晫,命吴晫选派十名壮士,明日随我巡查选锋军营。”
吴晓惊问道:“二哥只带十人?”
“人只能少不可多。人多了,张人杰势必警觉;人少,张人杰才会疏忽。”
徐景望也有些担心:“十人太少,望安抚三思。”
吴曦断然道:“只能十人,请勿多言。”
选锋军驻兴州城东七里店,吴曦去时已经日上三竿,军营却不见张人杰的人影。一问,昨日王副帅来翠峰亭宴游,张统制率一班将佐陪王副帅吃酒,还从兴州红芳馆召来了一群舞伎助兴,直到夜深方罢。
不一会儿,张人杰匆匆赶到军营,衣冠不整,两眼惺忪道:“小将不知安抚莅临,恕罪,恕罪!”
吴曦直视着张人杰,一拍桌案,霍地站起怒道:“张人杰,你知罪么?”
张人杰大惊道:“安抚……小将何罪之有?”
吴曦冷笑一声道:“你自己犯下的事情,难道你不清楚?”
“小将委实不知,请安抚明示。”张人杰眨巴着眼睛。
“来人!”吴曦大喝道,“拘拿张人杰!”
话音未落,两名卫士飞身上前,企图扭住张人杰的双臂。
那张人杰出身相扑世家,其祖父曾远赴东京打擂,完胜名噪一时的相扑大师张宝。张宝人称“小关索”,横行河南河北。靖康之前,其父张雄为宫廷御用下盘手。金人南下,开封失陷,张人杰一家返回故土。在金州,张人杰因为相扑颇有名气才被王大节收纳。张人杰个头不高,长得壮实,尤其双腿,宛如石墩。两名卫士虽说也是吴晫千挑万选的人物,腰圆臂阔,力大无比。谁知相扑者,力大是其次,机灵为要。那张人杰见两名卫士扑来,将身子一矬,对方扑了个空,紧接着张人杰脚下一绊,两名卫士下盘失衡,跌倒在地。
张人杰摔倒卫士后拔腿朝门外跑。如果让张人杰跑出了大堂,局面就有可能失控。危机时刻,守护在军部外的吴晫奔了进来,高叫一声:“褚青!”
一条壮汉应声而入,与张人杰一样矮墩,一样双腿如柱,大喝着直扑张人杰:“奸人哪里走!”
张人杰知道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一个深蹲,企图去抱褚青的双腿,褚青飞速闪身,来到张人杰背后,一把抓住张人杰的双臂,张人杰赶紧直起身子,将一条腿插入褚青腿间,褚青低头猛撞张人杰胸口,张人杰浑身一震,禁不住倒退数尺。褚青一声冷笑:“爷爷我当年屠猪宰牛,三五百斤重的大肥猪一手揪尾一手执耳,你个直娘贼能有多大能耐?!”
张人杰眼睛红得滴血,拔刀在手:“爷爷跟你们拼了!”
“跟爷爷玩刀?爷爷玩刀时你还是个毛孩!”说时迟那时快,褚青从腰里拔出两把砍骨刀。
张人杰也不说话,持刀欺身近前。他从军十余年,刀法精湛凶狠。褚青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刀法,竟把长不过尺余的砍骨刀舞动得如风车一般,无论张人杰进攻上盘还是中盘,均占不到便宜。相斗十多回合,褚青忽地大叫一声:“看刀!”张人杰手中腰刀突然脱手,两把砍骨刀直逼张人杰的脖颈。
吴曦急道:“壮士手下留情!”
褚青怒气冲冲回道:“留情?为什么?”
吴晫疾步上前,大声道:“叫你留着你就留着,这是军令。”
绑了张人杰,接着又拘押了副统制李虎、统领杨岱等一班参与抢劫军饷的选锋军将士,共计二十三人。审讯就在军营后院,此时,吴晓已从安抚司调来了五百厢军,将选锋军驻地看守得严严实实。
很快,案件有了进展,除张人杰外,李虎、杨岱等人都对装扮响马抢劫军饷供认不讳,但这并不是吴曦需要的结果。
“二哥,无论怎样动刑,这干人犯就是不指供王大节。”吴晫火急火燎地向吴曦禀报。
吴曦在大堂踱来踱去,按照徐景望的推断,若没人指使,即使给张人杰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军饷的主意。庆元六年郭杲多病,身为副都统的王大节有隙可乘。军饷被劫后朝廷发文讨捕,当时正值王大节暂摄兴州大军,结局不了了之。然而,案件鞫讯的结果却与当初的判断相悖。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动刑。人犯必须在供状上画押,指认王大节为主谋。”徐景望建议道。
吴曦点了点头,兴师动众为的就是扳倒王大节,否则毫无意义。
“如此说来……还要动刑?”吴晫望着二哥。
“动刑不是办法,若要他们指认王大节,须得另辟蹊径。”
徐景望略一思忖,对吴曦道:“安抚若将这一干人犯交给下官,下官自有办法让他们在供状上画押。”
吴晫疑惑地问道:“巡检有何办法?”
“恕下官不能明言。”
正说间,厢军统领进来传报:“王副帅来了。”
“带有多少兵马?”吴曦倒抽一口凉气,好快呀!这边刚把张人杰擒下,那边王大节就得到了消息。
厢军统领答道:“不下千人。”
吴曦心头一沉,吩咐道:“请王副都统进来。”顿一顿又道,“兵士一律留在营外。”
厢军统领应声而去。
吴曦清楚王大节的来意,鞫讯他的心腹将领,他肯定要亲自出马。吴曦只是不知,王大节获得的消息有多少。如果王大节知道得不多,局势尚能控制,倘若王大节知道这一切是冲着他来的,极可能与死相搏。兴州远离朝廷,诸军将历来胆大妄为。吴挺病逝后,朝廷一连派遣了两任代理都统,都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赴任途中。
“徐巡检!”吴曦煞黑着脸道。
“在。”
吴曦当机立断道:“本帅授权鞫讯人犯,一个时辰内呈上供状。”
徐景望嘿嘿一笑道:“安抚放心,无须一个时辰。”
徐景望前脚刚走,王大节就闯进了营部。
“吴都统,赵统制所犯何罪?”王大节甫一进门就大声嚷嚷,与王大节同时进来的还有踏白军统制王喜。
吴曦若无其事道:“王副都统的消息可真是灵便。”
王大节手按刀柄,眉宇间露着杀气:“请问都统,鞫讯赵统制理由何在?”
吴曦轻描淡写道:“一桩小事而已。”
“下官能否进去看看?”王大节一指后院。
“这可不行。”吴曦倏地眼睛一瞪,“有司正在讯问案情,连当职都不能干涉,这是国法!”
“赵统制跟随下官多年,守疆卫土,多有勋劳,绝不会做出悖逆之事!”王大节怔了怔,气焰有所收敛,信誓旦旦。
“如此最好。”吴曦重又恢复了平静,“经有司讯问,还赵统制一个清白。”
王大节无话可说,只得气哼哼地坐下。
见王大节已经稳住,吴曦便将目光转向王喜,问道:“若当职记忆不差,你是踏白军统制王喜?”
王喜虽然也为王大节的心腹将领,但他为人圆滑,既想保持对王大节的忠诚,又不想开罪吴曦,便双手垂立,恭恭敬敬道:“回安抚,小将是踏白军统制王喜。”
吴曦对王大节保持着隐忍,但在王喜面前必须施之于威。他目光如剑,直刺王喜:“踏白一军为的是勘察地势,检踏敌情,什么时候变成了亲兵?”
“这……”王喜张目结舌。
王大节为王喜解围:“哦,这是下官的疏忽。听说都统在选锋军查案,下官担心情急生变,临时调遣踏白军前来弹压。”
“王副都统多虑了。我大宋乾坤朗朗,何来情急生变?”吴曦厉声对王喜道,“兴州地处边陲,踏白军负有侦巡之责,须臾不可大意,还不速速归营!”
王喜看着王大节。王大节一摆手,王喜这才对吴曦拱手道:“小将遵命。”
“王副都统请用茶。过不了多少时辰,赵统制的问讯就会结束。”直到这时,吴曦才暗暗吁了口气。
“一切仰仗都统明断。”遣走了王喜及踏白军,王大节不免心虚起来,神情恳切。
“放心,当职断不会冤屈一个好人。”吴曦面无表情。
后院原是选锋军属官住所,临时改为了监舍。徐景望来到后院,集中所有人犯依官职大小排列。面前是桌案,桌案上摆着笔墨和已经拟好的供状,一名军士捧着一壶酒立于徐景望之侧。
徐景望道:“本官仁慈,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这边是供状,只要你们认可是受王大节的指使劫走了军饷,签字画押,即刻开释;这边是毒酒,制作毒酒用的是五步断肠草。五步断肠草为剧毒之王,何况本官的五步断肠草采自南诏,南诏是瘴疠之乡,五步断肠草之毒性可想而知。别说饮下一盅,就是沾染半滴也五脏糜烂,生不如死。”
众人犯闻言,大为惊骇。
“本官依序问询。”徐景望叫道,“王二牛!你可否在供状上签字画押?”
王二牛是一名旗头,五短身材,面皮黧黑。他面露不屑,昂然道:“爷不画。抢劫军饷是爷们所为,与副帅无干。”
“好,有骨气!赏酒。”徐景望说罢,一名军士将酒盅斟满,端到王二牛面前。王二牛毫不迟疑,接过酒盅一饮而尽。顷刻间,便口吐鲜血,倒地狂挣。
徐景望无事一般,唤来第二名人犯。第二名也是旗头,见王二牛满地翻滚,惨叫不止,精神几近崩溃。
徐景望声色俱厉道:“本官问你,可否愿意在供状上画押?”
“不……我不……”旗头一边说一边后退。几名军士蜂拥上前,将企图挣脱的旗头捉住。
“既然不画押,赏酒!”徐景望一挥手。
军士们按倒旗头,将毒酒灌入口中。须臾,旗头七窍流血,倒地哀号。
两名旗头还在地上翻滚惨叫,第三名人犯又带至徐景望面前。第三名是押队,他双腿哆嗦,还未等徐景望启齿,颤声连连:“我画押……我画押……”
徐景望暗暗舒了口气,命人拿来纸笔。
“开释。”待押队画押完毕,徐景望当堂宣布。
接下来就顺畅了,倒地挣扎的两名旗头还未断气,所有人犯均已签字画押完毕。徐景望来到前院,向吴曦呈上供状:“禀安抚,兴州军饷被劫一案,已鞫讯完结。”
吴曦接过供状,看罢仰天大笑。王大节满脸狐疑,问道:“请问都统,赵统制是否清白?”
吴曦霍地跳起,大喝道:“来人,将王大节拿下!”
王大节还没有醒悟过来,就被几名卫士摘除佩刀,扭住了臂膊。
王大节暴跳如雷,吼道:“吴疤子,你竟敢缉捕爷爷,反了你不成?”吴曦脸上有一道疤痕,不喜吴曦者常暗地里以吴疤子相称。
吴曦冷冷一笑道:“不是我反了,是你王大节反了!”
王大节骂道:“你这厮浑说!我反了,有何证据?”
吴曦扬起供状道:“选锋军二十一人告首指证,你王大节指使选锋军统制张人杰等人,假扮盗匪,残杀押运军士,劫走军饷五十万贯!”
“你……你……血口喷人!”王大节气急败坏。
吴曦又是一笑:“二十一名选锋军均已签字画押,这是铁证!在铁证面前还想抵赖不成?”
王大节梗着脖颈不再说话。
吴曦正色道:“将王大节及一干人犯递解京城,听候朝廷发落。”
待王大节押走后,吴晓对吴曦道:“除王大节外,大哥务必将其他人犯就地斩首。”
吴曦闻言,疑惑地问道:“你以为朝廷会刀下留情?”
“弟弟断定,这二十一人押往大理寺后,必定翻供。”
吴曦呵呵一笑:“翻供最好。”
徐景望一旁悟透玄机,对吴晓道:“安抚要的就是这二十一人翻供。”
吴晓惊问:“这是为何?”
吴曦含笑不语。
徐景望解释道:“此为疑兵之计。”
吴晓摇头道:“在下不懂。”
徐景望笑道:“过个一年半载,三哥儿就明白了。”
在大金国,镐王、郑王相继以“谋逆罪”处死,余下五王的言行顿时大为谨慎。尤其是潞王,原本就胆子不大,此时可谓战战兢兢。郑王与潞王同为一母,属嫡亲兄弟,郑王被杀,潞王不仅上表称贺,还亲自来到中都向完颜璟表示忠心。潞王的恭顺,令完颜璟非常惬意,他对胥持国道:“五王既服,朕已安心。”
此时的胥持国虽然是尚书右丞,却堪比宰相。平章政事乌林答愿年事已高,很多事情不能亲力亲为,年富力强的胥持国便成了完颜璟的倚靠。
胥持国总揽国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李氏兄弟委与官职。李氏兄弟虽不通文墨,但他们与胥持国同心。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有元妃娘娘。
胥持国知道元妃娘娘不大愿意让两位哥哥出来做官,他曾当着元妃娘娘的面提请,却被她婉言谢绝:“胥相公的心意奴家领了。两位兄长坐食俸禄,奴家已是惶恐不安,若再加恩,担心福祚有亏。”
既如此,要想对李氏兄弟除授官职,必须另辟蹊径。
一日,胥持国将李喜儿召来,询问元妃娘娘的情形。李喜儿摇头,说娘娘近来心情不好。
胥持国问:“那是为何?”
李喜儿道:“妈妈病了,娘娘说不能亲手服侍,所以不安。”
胥持国赞叹道:“娘娘是至善之人。”
李喜儿道:“可不是,娘娘至今仍惦记着老家的一班亲戚。”
胥持国问道:“娘娘在渥城还有亲人?”
李喜儿叹道:“有。渥城李家可是大族。”
省亲,如一道灵光,划过胥持国的脑海。
完颜璟听完胥持国的建议大为欣喜,道:“元妃娘娘孝亲思亲,若是让元妃娘娘重回故园,定会喜出望外。”
接下来,君臣二人围绕元妃娘娘回渥城省亲进行了商议。
元妃省亲,那可是一等一的大事。旧城墙矮小单薄,要加高加宽,护城河太窄太浅,要拓宽挖深。城门要重修,街道要规整,官道要扩宽,公廨要翻建。还有,皇上陪娘娘省亲,需要一座行宫。行宫是放在城内还是城外?若是放在城内,涉及若干民宅;若是放在城外,又涉及关防宿卫。商议了半天,二人一致认为与其改建旧城,不如另筑新城。而且,新筑的渥城须在元妃娘娘旧居附近。
议完新修渥城,又议景点。元妃娘娘省亲,没有几处过得去的景点哪行?既然是让元妃娘娘高兴,景点建设尤其关键。
胥持国道:“娘娘高洁,莫如在渥城置一处荷园。”
“荷园?”完颜璟眼睛一亮。
胥持国继续道:“南人有诗云,‘出自污泥不染尘,亭亭玉立满园春。’娘娘本是高洁之人,修一荷园,春日碧叶,夏日荷花,秋日莲实,冬日荷藕,娘娘必定十二分地欢喜。”
完颜璟称赞不已:“还是胥卿想得周密!”
如此工程,需要得力人手督造。胥持国见时机已到,建议道:“李家兄弟本是娘娘的至亲之人,臣以为命他二人监造渥城与荷园最为适宜。娘娘放心,陛下也安心。”
完颜璟沉吟片刻后道:“除了李喜儿和李铁哥,还真找不出更为适宜的人选。”
这一次,李师儿对完颜璟提出让两位哥哥出来做官没有反对,她的心被省亲的喜悦包围了,融化了。李师儿做梦都想回一趟故园,无论是在她进宫之前,还是得宠之后,故园对于她来说是一处系泊魂灵的地方。尤其是在晋为元妃后,她多么想重回故园走一走儿时的小道,嗅一嗅湖堤边的野花。李师儿每每又想,这是不可能的。她已身不由己,很难走出皇城半步。倏忽之间,不可能变成了现实。那种喜悦就像故乡的白洋淀,一望无际,浩渺无边。
就在大金国上下为元妃娘娘省亲而繁忙时,北疆燃起了战火。
北疆一直不太安宁。大金建国以来,北方草原的鞑靼人便已兴起。完颜亶时期,完颜宗翰执掌军政大权,对鞑靼人施行“减丁”之策。所谓“减丁”,便是每隔几年派遣大军深入草原诛杀鞑靼人。到了完颜雍继位,改“铁血政策”为“跷跷板战略”。所谓“跷跷板战略”,便是在草原寻找一个部落作为盟友。一旦有其他部落势力坐大,便资助盟友将其削弱。
完颜璟登基后,加强了对北疆的管控。他认为北方贫瘠,只要管控石炭、铁器等战争物资不准流向草原,鞑靼人便不足为虑。但事与愿违,战争物资的管控,引来了北疆的动荡。
这一次,点燃战火的是一些草原小部落。譬如合底忻、山只昆、婆速火等,他们的部落人数不多,战争规模不大,多以获取物资为主。
在朝廷撤掉了仆散揆后,合底忻、山只昆、婆速火这些小部落胆子大了起来,居然不再满足于对沿边团寨的袭扰,像饿狼一样大规模围攻金廷北部军事重镇桓州。尽管桓州最后未能失守,但鞑靼人的气焰盛炽。
围绕如何应对北方战事,朝廷久议不决。有人主守,如胥持国。他认为漠北辽阔,不易清剿:“若是动兵,非三年五载不能荡平,我朝应效法先皇,使跷跷板两端平衡。”
左丞相夹谷清臣主战,出列道:“停止减丁以来,鞑靼人数量剧增。剿灭一两个部落,既扬我国威,又减少威胁。”
夹谷清臣与胥持国都有道理。不仅乌林答愿、夹谷衡、马琪莫衷一是,完颜璟也迟疑不决。对于完颜璟来说,主守最好。治黄河水患,建西山水院,耗去了亿万银两,现在又要修渥城,筑荷园,肯定又是一笔不菲的开销。但是,倘若不战,胸中这口鸟气实在难咽。
大金以战立国,随着战守之争的深入,主战的呼声逐渐压倒了主守。五月,金廷在临潢设立行省,夹谷清臣出任知行省事。作为一员宿将,他清楚合底忻、山只昆、婆速火这些小部落没有胆量与大金为敌,在他们背后肯定有大部落撑腰。这个为合底忻、山只昆、婆速火撑腰的大部落就是弘吉剌部。
经过一段时间打探,游骑传回消息,在栲栳泺(内蒙古自治区呼伦湖)驻有大量的弘吉剌人。
夹谷清臣决定出击。他命令西北招讨使移剌敏担任前锋,西南招讨使完颜安国为侧翼,自己亲统一万大军殿后,同时知会塔塔尔部一同进击。此时的塔塔尔部,就是金廷在草原上实施“跷跷板战略”的盟友。
七月的漠北,骄阳似火。弘吉剌人没有料到金兵会冒着酷暑深入草原千余里来到呼伦湖畔。战斗是黎明时分打响的,还在睡梦中的弘吉剌人纷纷成了金兵铁骑的刀下之鬼。待到日上三竿,战斗结束。除了少量弘吉剌人逃走外,绿茵茵的草原上布满了弘吉剌人的尸体。
战事刚一结束,塔塔尔部在首领蔑古真的率领下赶到了栲栳泺。蔑古真见金兵缴获了大批战利品,便找移剌敏交涉,希望分给他们一些马羊钱粮。
在移剌敏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可笑的要求。按照“跷跷板战略”的原则,无论是为我所用的一方,还是重点打击的一方,都是大金国为保持北疆安宁的一颗棋子。没有剿灭你们就属幸运,还妄图分享战争果实?移剌敏果断地拒绝了蔑古真的要求。
但是,移剌敏拒绝得不是时候,因为移剌敏一军只有一万多人,侧翼完颜安国部和主帅夹谷清臣率领的后队尚未抵达战场,而蔑古真麾下的塔塔尔部有三万余众。随着蔑古真一声号令,塔塔尔部抢走了金兵的全部俘获。
夹谷清臣得知塔塔尔部抢掠俘获的消息后十分震惊。
塔塔尔部一直比较规矩,几十年来,但凡金廷的命令都能不折不扣地执行。当年轻气盛的蔑古真继任塔塔尔部首领后,对待金廷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现在竟然公开不把金廷放在眼里。
如何对待塔塔尔部成了夹谷清臣的一道难题。金廷与塔塔尔部不能贸然翻脸,否则将失去北方草原上一位最重要的盟友。但也不能任由塔塔尔部胡作非为,不然,大金国在万里草原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夹谷清臣亲率人马来到塔塔尔部营地。此次出征夹谷清臣只带了三万余人,力量与塔塔尔部相当。蔑古真听说夹谷清臣来到营外,不仅没有拿出对待上国的礼仪将夹谷清臣请进大帐,而且率领人马出营对阵。
夹谷清臣见了蔑古真斥责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哄抢上国物资?!本帅念你是初犯,只要将物资如数奉还,赦你无罪。”
蔑古真二十出头年纪,熊腰虎背,使两把弯刀,骑一匹黄鬃马。舞动双刀驰出战阵,仰天大笑道:“哈哈哈!老丞相,回去告诉你们的小皇帝,这批东西我蔑古真要定了!”
夹谷清臣怒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数十年来我大金国待塔塔尔部不薄,今日居然逆反上国!难道就不怕剿灭你们吗?”
蔑古真也变了脸,嘶哑着嗓子道:“待我们不薄?是给了我们一匹马,还是给了我们一斤铁?几十年来我们塔塔尔部就像你们的一条狗,今日要我们咬这个,明日要我们咬那个。告诉你丞相老儿,这差事老子不干了!”
夹谷清臣一时气急:“你……你……乳臭未干,满嘴秽言……”
蔑古真继续道:“今后要干也可以,回去告诉你们的小皇帝,拿东西来。给东西就干,不给东西休想!”
夹谷清臣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面对兵强马壮、戒备森严的塔塔尔部,只能挥军而退。退兵之前,夹谷清臣正告蔑古真,如此冥顽不化,狂妄至极,天兵一至,寸草不留!
夹谷清臣刚引大军退至临潢,蔑古真就率领塔塔尔部展开了猛烈进攻,沿边堡寨连连告急。
骤然恶化的北方局势大出完颜璟的初衷。当初同意用兵,为的是立威草原,使鞑靼诸部臣服,没承想,弘吉剌部遭到了重创,却又惹恼了塔塔尔部,而塔塔尔人的实力可比弘吉剌部强大得多。
十月,北方战事告一段落,完颜璟传旨夹谷清臣回京复命,这一回去便结束了夹谷清臣近四十年的戎马生涯。完颜璟以“措画乖方,遂使北疆不宁”为由,免去夹谷清臣的左丞相职务,降为横海军节度使。
“陛下,夹谷清臣理应治罪。”胥持国不肯罢休,对完颜璟道。
“朕……朕已经治罪了。”完颜璟答道。
胥持国不依不饶:“陛下,夹谷清臣因处置俘获不当,而致使北方边境战火大起,陛下竟还除授节度使衔。”
完颜璟沉默了,在处分夹谷清臣的事情上,他确实存在私心。倘若处分太重,他怎么向夹谷昭仪解释?要知道,夹谷氏那可是个称心的人儿,完颜璟正考虑着由昭仪升为贤妃。
“那就……致仕吧。”完颜璟很不高兴地说道。
罢免了夹谷清臣,完颜璟重新启用因为完颜允蹈一案而罢职的仆散揆,出任左副元帅。
仆散揆的复职,使胥持国非常不安,询问道:“陛下还要战吗?”
完颜璟沉着脸问:“难道容忍塔塔尔人在边境胡作非为?”
胥持国道:“微臣以为,若要北疆安宁,应以和止战。”
完颜璟大谬不然:“鞑靼人不读诗书,不讲礼仪,与之讲和,无异于对牛弹琴。”
胥持国争辩道:“鞑靼人虽然还未开化,但同样日食三餐、服饰四季,大金只要开放榷场,与之互市,让鞑靼人衣食无忧,用度无虑,边境自然安宁……”
胥持国还未说完,完颜璟哈哈大笑道:“真是迂阔之谈!开放榷场,与塔塔尔人互市,那不是资敌么?”
胥持国顿时脸色赤红:“陛下,汉书《山海经》载,昔日大禹治水,其父为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
“好啦!”完颜璟再次打断胥持国的话头,“我大金起于白山黑水,靠的就是弓马刀剑。不仅要战,而且要一战到底!”
胥持国见皇上态度如此坚决,只好抿上嘴巴。
仆散揆来到临潢,经过权衡,决定暂时放过塔塔尔部,先打弘吉剌部。栲栳泺之战虽然使得弘吉剌部受到重创,但残部还有三万余人,且全都是骑兵。鞑靼人骑兵的战力与大金国的骑兵相比毫不逊色。
侦骑很快查到弘吉剌部的下落,他们正位于大盐泺一带(内蒙古东乌珠穆沁旗额吉纳尔苏莫附近,今称广济湖)。
大盐泺隶属于临潢府,大辽国曾在这儿设立乌古敌烈统军司。大盐泺十分繁荣,因为这里是大辽国的重要产盐基地。辽国灭亡后,金廷在这儿设立了西京盐司,大盐泺以及惠民湖的盐税是大金国的主要经济来源。鞑靼人强盛后,金廷的北方盐业基地逐渐丧失,大盐泺脱离了大金管辖。无论是弘吉剌部还是塔塔尔部,每隔一段时期都要重返大盐泺或者惠民湖补充食盐。
大盐泺之战打得异常惨烈,战事进行了两个多月。仆散揆指挥六万精锐之师分东、南、西三路包抄弘吉剌部。弘吉剌部一度集中力量围攻完颜安国率领的西路军,使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抗住了弘吉剌部十多天的轮番攻击后,仆散揆重新部署和调动兵力。公元1196年正月末,弘吉剌部开始溃退。仆散揆指挥大军穷追猛打,从大盐泺一直狂追到弘吉剌部的老巢海拉尔河。
消息传到中都,完颜璟喜不自禁,在朝堂上对群臣称赞道:“打得好!仆散揆果然不负朕望!”
四月底,仆散揆回到中都。在决定下一步行动之前,完颜璟想听一听他的意见。剿灭了弘吉剌部,目前草原上实力最强的即是塔塔尔部了。在御前会议上,仆散揆主张打击塔塔尔部。
“朕赞同仆散揆的主张,”仆散揆的主张与完颜璟不谋而合,他点头道,“蔑古真逆天而行,与大金公然为敌,必须予以重惩方能以儆效尤。”
弘吉剌的覆灭,极大地增强了众宰执的信心,乌林答愿、夹谷衡、马琪都强烈赞成乘势进击。胥持国清楚,这个时候他已不能反对,他要做的就是为大军提供军需。
“陛下,臣以为既然决定剿除塔塔尔部,就应在草原物色新的部落为我所用。”仆散揆建议。
“卿以为联络哪个部落最好?”完颜璟点头道。
“乞颜部。”
“卿久在西北,对乞颜部应该知之较多。”对于乞颜部,完颜璟有所听闻。大金国初期,乞颜部相当强盛,近几十年衰落了。
仆散揆道:“臣知晓一些。”
“卿说说看,为何要与乞颜部交好?”
殿前的几名宰执对北部草原部落不甚了解,都看着仆散揆。接下来,仆散揆一番话说得完颜璟和几位宰执兴致盎然。
乞颜部来自北方草原最早的部落蒙兀室韦,蒙兀室韦属鞑靼部落的一支。八十多年前,大辽衰败,草原部落纷纷崛起,其中,蒙兀室韦称霸于草原东部。在女真人建国初期,金太祖阿骨打和金太宗吴乞买为了全力征服宋廷,对蒙兀室韦的骚扰和挑衅大多采取忍让政策,甚至在公元1147年,完颜亶册封蒙兀室韦首领合不勒为蒙兀可汗。公元1148年,合不勒病逝,从弟俺巴孩承继汗位。
俺巴孩是一位倒霉的可汗。早在合不勒时期,合不勒的妻兄因病曾请塔塔尔部的巫医施行巫术,不料非但没有治愈,反而暴病身亡。妻兄的部属一怒之下杀死了塔塔尔部的巫医,双方于是结下仇怨。俺巴孩为了化解与塔塔尔部的矛盾,答应将女儿嫁给塔塔尔部的首领。但是,在送亲途中,塔塔尔部幡然变脸,将俺巴孩与合不勒汗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还送与了金廷。这是皇统三年的事情,正值完颜宗弼当权。完颜宗弼下令处死了塔塔尔人送来的俺巴孩与斡勤巴儿合黑。
俺巴孩死后,合不勒第三子忽图剌继承汗位。在忽图剌时期,主要是复仇之战。既向塔塔尔部复仇,也向金国复仇。忽图剌病死后,蒙兀室韦分崩离析,忽图剌的侄儿也速该组成的蒙古乞颜部就是其中之一。
也速该的长子名叫铁木真。铁木真九岁那年,也速该路遇一支塔塔尔人,生性豁达的他坐下来与塔塔尔人一起进餐。一个塔塔尔人认出了这个能歌善舞的客人是乞颜部的首领,几代人之间的仇杀促使塔塔尔人做出决定:毒杀也速该。
也速该死后,乞颜部就四散了。然而谁知道呢,二十多年过去,乞颜部竟然又神奇般地出现在了漠北大地,其首领就是也速该的儿子铁木真。
仆散揆道:“草原上人讲,铁木真就像草原的大雕,走到哪里都要投下一片阴影。强大的克烈部首领脱斡邻勒是铁木真的义父,兵马众多的札答兰部首领札木合是铁木真的安达(兄弟)。”
完颜璟高兴道:“既然铁木真如此英勇了得,就赐他为乞颜部大汗,给乞颜部送去两千匹绢和五千斤铁,邀约铁木真联手剿灭塔塔尔人。”
御前会议还决定,此次攻打塔塔尔部兵分四路:东路兵出桓州,由移剌敏率领,计两万人。西路兵出丰州,由西北路招讨使完颜安国统领,计一万人。仆散揆亲率大军出临潢,计三万人,最后一路则是铁木真的乞颜部。
此时的乞颜部正在克鲁伦河畔休养生息。由于消息闭塞,有些情况仆散揆说得不完全准确,事实上就在完颜璟登基的那年,铁木真就已经成了乞颜部的大汗。
成为乞颜部大汗后,麻烦也随之而来,给铁木真带来麻烦的就是铁木真安达札木合。身为札答兰人的札木合是铁木真少年时的伙伴,在铁木真最为潦倒的时候两人结为了生死之交。乞颜部壮大征程中,札木合和他的扎答兰部是铁木真最坚强的盟友。
可是,铁木真成了乞颜部大汗之后,札木合担心铁木真会独霸草原,于是联合了一批草原部落向乞颜部发动了突然袭击,这就是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十三翼之战”。由于力量过于悬殊,乞颜部战败。铁木真逃出了札木合的围剿,率领数百骑属民退入鄂伦河的哲列捏峡谷。
如今四年过去了,乞颜部正在复苏之中,铁木真收到了大金国赠送的礼物以及共同出兵攻打塔塔尔部的邀请。大帐内,铁木真将完颜璟的诏书递给博尔忽,接下来,木华黎、博尔术、赤老温、哲勒篾、速不台、忽必来等亲信将领一一看过。
“你们说说,这事儿怎么办好?”铁木真问道。
木华黎笑道:“这五千斤上等精铁倒是喜人!”
哲勒篾道:“是啊,精铁煞是喜人,可那是要我们玩命的聘金。”
哲勒篾的弟弟速不台问:“如此说来,为了五千斤精铁,自家们就要去给女真人拼命么?”
塔塔尔部是劲敌,这一点在座的心知肚明。速不台继续道:“自家们凭什么要帮助女真人?当年他们杀害合罕俺巴孩,这仇还没有找他们报呢。”
“博尔忽,你说说看。”铁木真将目光投向博尔忽。博尔忽不仅英勇善战,而且足智多谋。
博尔忽沉思片刻后道:“我认为应该出兵。”
“说说你的理由。”
博尔忽站起身道:“如今放眼草原,就数塔塔尔部势力最大。大汗日后要扫平群雄,势必要与塔塔尔部殊死一战。据此说来,剿灭塔塔尔部,与其说是我们在帮女真人,倒不如说是女真人在帮助我们。”
速不台在一旁道:“可咱们与女真人有血海深仇啊!”
博尔忽继续道:“是啊,自家们与女真人有血海深仇。可报仇雪恨不在一时,当今之计是一统草原,其他的事情可以暂且搁置。”
铁木真点头道:“博尔忽极有见地。我们蒙古人有仇必报,但不是今日。今日我们要借女真人之手,扫清一统草原的障碍。”
分歧很快弥合,一致同意出兵攻打塔塔尔部。博尔忽还建议派人游说克烈部,请脱斡邻勒一起出兵帮助女真人:“塔塔尔部不仅出卖过俺巴孩合罕,还出卖过克烈部王罕,克烈部与塔塔尔部也是世仇。请克烈部一同出兵,他们断不会拒绝。”
果然,克烈部王罕脱斡邻勒非常爽快地答应了铁木真的要求。
七月下旬,铁木真与脱斡邻勒各率领一万骑兵向贝尔湖一带进发。
早在七月中旬,西北路招讨使完颜安国便率军离开桓州,进抵到了多泉子。多泉子位于呼伦湖与贝尔湖之间,而呼伦湖与贝尔湖一带是塔塔尔部的游牧范围。夏季游牧离不开淡水,果然,金兵在多泉子与塔塔尔部猝然相遇,完颜安国立即组织攻击,首战告捷。完颜安国一边安营扎寨一边上报仆散揆。
此时,仆散揆率领的主力部队还在沿龙驹河(克鲁伦河)搜索前行,而移剌敏率领的东路军则陷入了塔塔尔人精心设计的包围。当仆散揆获知移剌敏被围的消息时,已经是三天以后的事了。仆散揆毫不犹疑,当即决定全军轻装,援救移剌敏。
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仆散揆率领三万主力抵达战场。移剌敏不愧为一员骁将,率领两万人马在无险可守的茫茫草原坚守了四天。这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宁静的草原弥漫着淡淡的雾霭,经过长途跋涉的金兵来不及喘口气立即展开攻击,从东、西两个方向突进塔塔尔人的营地。
连续激战了四天的塔塔尔人已十分疲惫,黎明时分,睡梦正酣。塔塔尔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一支金兵如洪流一般汹涌而来。蔑古真得到的情报是,一股女真人在多泉子,一股女真人在龙驹河畔。他们要救援移剌敏,至少还需要三天时间。待到三天以后,眼前这股女真人马已经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厮杀。尽管塔塔尔部拥有七万余众,但在仆散揆与移剌敏的夹击下,许多塔塔尔人来不及跨上马鞍即被斩杀。蔑古真在扈从的保护下,慌忙突围向北而去。
战事结束,移剌敏涨红着脸对仆散揆道:“丞相若是晚来一天,末将恐怕要为国捐躯了。”
“此处不宜停留,全军应继续轻装,尾随追歼。”
仆散揆召开会议,刚刚赶到战场的完颜安国禀告,说粮草已然告罄。粮草告罄的不单是完颜安国部,就连仆散揆亲率的大军也仅带了三天粮草。
“粮草不继也不得放弃追歼,”仆散揆斩钉截铁,回头问军需官,“吃羊。此战缴获了多少只羊?”
军需官回道:“正在清点,有数万只之多。”
仆散揆命令各部,每名士兵携羊肉十斤,生吃烤吃两便。
仆散揆的轻装追歼不仅消灭了大量塔塔尔残部,还找到了蔑古真的老巢——位于斡里札河畔的忽剌秃失图。
斡里札河即今日的乌勒吉河,忽剌秃失图为乌勒吉河畔的一处原野,蔑古真在此处筑有大寨。当仆散揆率领大军赶到时,寨门已经关闭,寨墙上布满了弓弩。
仆散揆将堡寨团团包围,下令道:“赶紧知会乞颜部,前来忽剌秃失图夹攻塔塔尔部。”
铁木真与脱斡邻勒从鄂伦河上游东下,行进到呼伦湖附近后又接到仆散揆的命令掉头北上。八月初,铁木真与脱斡邻勒赶到了忽剌秃失图,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仆散揆。
“铁木真拜见上国元帅。”铁木真向仆散揆行礼,在孩提时代,西北招讨使仆散揆的大名就已如雷贯耳。
此时的铁木真三十多岁,正值盛年,仆散揆只一眼就被铁木真吸引住了,从他身上看到了一股与众不同的英武之气:“你的先祖曾与大金国有过很多交往,当然也有不幸。只不过,你先祖的不幸并不是大金国造成的,祸根即是眼前的塔塔尔人。是塔塔尔人反复无常,背信弃义,才使俺巴孩合罕蒙难,这笔血债要记在塔塔尔人的头上。”
铁木真回答道:“元帅所言极是,乞颜部与塔塔尔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仆散揆继续道:“汉人有句话,叫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是你和乞颜部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铁木真慨然道:“乞颜部谨遵元帅将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接着,仆散揆又召来克烈部首领脱斡邻勒进行抚慰与勉励。
攻打忽刺秃失图进行了半个多月,战事异常激烈。金兵与蒙古联军付出了巨大伤亡才拿下大寨。势穷力竭的蔑古真挥舞双刀从寨内杀出,正好与铁木真撞个正着。
“哪里走?!”铁木真大喝一声,上前敌住。大战数十回合,蔑古真被铁木真斩于马下,紧随其后的哲勒篾取下蔑古真的首级。
当捷报以五百里加急传到中都时,已是五日后的黄昏。刚刚用过晚膳的完颜璟看过仆散揆的奏报,对李师儿道:“仆散揆不愧为我大金国良将,一战而平塔塔尔部。”
李师儿贺道:“这是陛下驭将有方。”
完颜璟呵呵一笑,吩咐近侍速召宰执大臣进见。
很快,乌林答愿、夹谷衡、胥持国、马琪等人来到内殿。
先传看来自忽刺秃失图的捷报,随后完颜璟道:“仆散揆建下如此大功,众卿以为该如何奖赏?”
一时没人吭声,毕竟仆散揆刚从完颜允蹈一案中解脱出来。
完颜璟又问:“升参知政事,如何?”
乌林答愿道:“谨遵圣裁。”
完颜璟见夹谷衡与胥持国沉默不语,颇为不悦:“弘吉剌部、塔塔尔部均为北方忧患,如今被仆散揆一一剿平。朕以为,应该予以重任。”
夹谷衡缓缓道:“臣以为仆散揆身为左副元帅,戍守边境,为国靖难乃职分所在。陛下若要行赏,也应该奖赏立功的将士。”
就在这时,胥持国上前一步道:“臣以为此时不是赏功之时,陛下应速速下旨,命仆散揆就地剿除乞颜、克烈二部。”
“剿除乞颜、克烈二部?”众宰执与完颜璟闻言大惊。
“正是。我军有六万余人,倘若以迅雷之势发起攻击,顷刻之间就能将乞颜、克烈二部剿除。”
胥持国说完,内殿很久一片沉寂。
无论胥持国出于什么目的,所献之策有可取之处。问题是乞颜、克烈二部刚刚为平定塔塔尔部建下大功,不仅不予封赏反而大加杀戮,今后草原各个部落将如何看待大金?
沉默一阵,完颜璟断然否定了胥持国的建议:“胥卿所言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我大金历来以诚待人。”
乌林答愿赶忙道:“圣上所言极是,我大金以诚信立国。乞颜部、克烈部均已归顺于我,此时加于刀兵天理难容。”
夹谷衡也附和道:“杀戮并非善策。想当年,宗弼元帅每隔三年便深入大漠‘减丁’,结果如何?不足百年,草原人口更多。”
面对不同意见,胥持国对乌林答愿和夹谷衡道:“二位相公有所不知,近来下官听人说那铁木真非等闲人物,今日不除,恐为他日祸患。”
乌林答愿道:“右丞多虑了,乞颜部只不过区区数万人口,成不了气候。”
夹谷衡也道:“鞑靼人只识得弓弩牛羊,不会有什么深谋宏图。”
胥持国力谏道:“草原盛传,三百年必有异人出。室韦人乃鞑靼人之祖,起于漠北迄今恰好三百年了!”
“一派胡言!”完颜璟皱眉道,“三百年必有异人出,朕岂不是要杀光草原上所有的部族?”
胥持国道:“不必杀光草原部落,只需除掉异人便是。”
完颜璟颇为不满:“谁是异人?铁木真?空口无凭,简直荒唐!”
胥持国欲继续争辩:“陛下——”
完颜璟打断胥持国的话头道:“朕意已决。传旨仆散揆,擢升铁木真为蒙古诸部统领。”
胥持国愣了一愣,跪倒在地:“陛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完颜璟一挥手道:“退下!”
此时,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忽刺秃失图也有人萌发了剿灭乞颜、克烈二部的念头。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西北路招讨使完颜安国。
完颜安国自幼从军,久戍边陲,与草原上各个部落均打过交道。当他看到乞颜部弯刀锃亮、部伍齐整,就知道这支军队相当精良,而驾驭这支军队的首领才能非凡。果然,铁木真的沉稳大度深深震撼了完颜安国。他知道乞颜部是一个新兴部落,且刚刚经历了札答兰等部落的围剿,短短四年时间就恢复了如此气象,其首领不可小觑。不仅如此,实力雄厚的克烈部竟然与铁木真亲密无间。在完颜安国看来,这两大部落之间除了友谊,也与铁木真卓越的军事才能分不开。完颜安国断定,用不了几年时间,乞颜部就会在漠北草原崛起。
完颜安国是一天晚上求见仆散揆的。此刻,仆散揆正在灯下看书,见是完颜安国,便问:“正臣这么晚来,莫非有什么急事?”完颜安国表字正臣。
完颜安国道:“下官有一事如骨鲠在喉,思来想去,觉得应向丞相禀明。”
仆散揆放下书卷道:“说吧,什么事?”
“丞相以为,那铁木真如何?”
“有英雄之气。”仆散揆轻轻点头。
完颜安国道:“依下官看来,此人身负异才,胸有大志,恐不会久居人下。”
仆散揆莞尔一笑道:“正臣如何对铁木真有了兴趣?”
“丞相,您难道不觉得留着此人,将来会是大金国的劲敌吗?”
“按正臣的意思,难道杀了他不成?”
“为什么不能杀?”完颜安国反问道。
“联合乞颜部制衡草原各部落是圣上钦定的国策,下官岂敢轻易更改?”仆散揆摇摇头,接着哂然一笑道,“正臣休要多虑,有老夫在,谅他铁木真成不了气候。我大金国幅员万里,兵精粮足,一个小小乞颜部落何足惧哉?!”
万一元帅不在了呢?话到舌尖,完颜安国忍住了。伫立片刻,完颜安国黯然而退。
与金兵营地近在咫尺的铁木真也没有放松警惕。在等待诏书的日子里,铁木真一边减少营门前的哨兵,一边传令全军马不卸鞍人不解甲手不离刀。很多将领对此不解,包括一些心腹大将。唯有木华黎、博尔忽、赤老温知道可汗的心思,他是在提防女真人的偷袭。
“你说,女真人会对我们下手吗?”铁木真不止一次问赤老温。
赤老温回道:“只有长生天晓得。”
博尔忽讥刺道:“一战而铲除两大部落,对于女真人来说是天赐良机。”
木华黎却道:“我看仆散揆不会。”
博尔术问:“何以见得?”
“仆散揆自负。”
铁木真对木华黎、赤老温和博尔忽道:“真正的危险不在仆散揆。”
木华黎点头道:“大汗说得对,真正的危险不在仆散揆而在金廷。”
四人不再说话,各自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十多天,终于等来了朝廷的旨意:敕封脱斡邻勒为克烈部王汗;敕封铁木真为蒙古诸部统领。
在塔塔尔人的大寨前,仆散揆宣读了大金皇帝的诏令。铁木真走到仆散揆面前,学习女真人的礼仪单膝跪地,从仆散揆手里接过诏书。对于铁木真来说,这是屈辱!身为俺巴孩的后代,不但不能复仇,反而向仇国下跪。可此时,他除了下跪称臣,没有别的选择。
近午时分,铁木真率领乞颜部踏上归程。这是一个闷热的夏日,天空阴云密布,远方雷声隐隐。直到塔塔尔人大寨前的金兵旗帜脱离了视线,铁木真才突然大叫一声:“诏书呢?”
侍卫赶忙将大金皇帝的诏书递给铁木真,铁木真看都没看掷于马下。
哲勒篾一声长啸:“龙入大海了!”
众人高叫附和:“龙入大海了!”
然而此时,完颜安国一直屹立在塔塔尔人的寨墙上目视着乞颜部和克烈部一路西去。随着马蹄声被雷声淹没,完颜安国怅惘不已,在心底暗暗呢喃:倘若大金国日后有难,发难人必是铁木真无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