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慈悲家国



  

  以戒为师

  此后,弘一法师依然不停地奔波于泉州城市、乡间,为僧俗民众开示讲法,证授皈依。直至这年农历12月18日,再次病卧不起,弘一法师方才云栖泉州草庵。

  弘一法师这次身患“风湿性溃疡”,病势凶猛,不几日便手足肿烂,高烧昏迷,生命出现危象。对此恶疾,弘一法师自知体弱,心地反而一片平和,专意诵佛,并向传贯法师交代遗嘱:

  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

  不由想起,弘一法师当初在永嘉的病中,要求死后弃入瓯江,以结水族之缘。

  人谁无死?生命的开始,便是死亡的起步,谁也没有办法改变。

  弘一法师,前此是才子超拔,人间的种种风景,入眼入心,自然会有特异于世人的看法和作为;后来皈依佛门,已经看清了生死的真相,生死原来不过是时空里的幻相而已。

  一个多月以后,已经是农历1936年正月中,弘一法师的病状竟然日渐减轻,可以勉强扶杖步行,随即转入厦门就医,再历百日,方才渐渐痊愈。

  还在草庵的卧病之中,广恰法师前来探病,弘一法师却对弟子说:“你不要问我病好没有,你要问我有念佛没念佛。这是南山律师的警策,向后当拒绝一切,闭关编述南山律书,以至成功。”

  在佛教养院,弘一法师面对年轻学僧,与大家探讨惜福、习劳、持戒和自尊。弘一法师从自己的经历说起,告诉学僧们惜福应从惜物做起。

  当年在俗时,弘一法师家岂止是万贯家产,但哪怕是一粒米,一张寸把长的纸条,兄长和母亲也告诫他不能随意糟蹋。弘一法师直说到自己生活的俭朴:

  诸位请看我脚上穿的一双黄鞋子,还是一九二○年在杭州时候,一位打念佛七的出家人送给我的。又诸位有空,可以到我房间里来看看,我的棉被面子,还是出家以前所用的;又有一把洋伞,也是一九一一年买的。这些东西,即使有破烂的地方,请人用针线缝缝,仍旧同新的一样了。简直可尽我形寿受用着哩!不过,我所穿的小衫裤和罗汉草鞋一类的东西,却须五六年一换,除此以外,一切衣物,大都是在家时候或是初出家时候制的。从前常有人送我好的衣服或别的珍贵之物,但我大半都转送别人。因我知道我的福薄,好的东西是没有胆量受用的。又如吃东西,只生病时候吃一些好的,除此以外,从不敢随便乱买好的东西吃。

  这年农历4月,弘一法师大病痊愈,开始一个月的讲授南山律学。弘一法师特别要求打开讲堂的大门,以便各界人士都有机会听讲。5月,移锡鼓浪屿日光岩,写下华严偈句联:

  能于众生施无畏,普使世间得大明。

  次月,移居鼓浪屿日光岩闭关静修,在此完成《道宣律师年谱》及《修学的遗事》。

  强撑病体,口不停颂,手不停写。这就是弘一法师,济世利生,弘律传道,已经成为他生命的自觉。

  夏时,在日光岩,弘一法师认识少年李芳远。李芳远以几株水仙相赠,从此,一老一少,结为忘年交,成就一段美妙的佳话,犹如水仙一般的高洁芬芳。

  李少年早慧,诗书俱佳,深得弘一大师喜爱。李芳远在大师圆寂后,陆续编印了《弘一大师年谱》、《弘一大师文钞》、《晚晴山房书简》等书,以纪念弘一大师。

  1936年12月31日,著名文学家郁达夫专程由神户来日光岩拜访弘一大师。此次,僧俗之间并无多少共同的话题,弘一法师除了拱手致意,略事寒暄,并无多言。临行,弘一法师以《佛法导论》和《寒笳集》等书相赠。郁达夫回到福州后,即吟成一律:

  不似西泠遇骆丞,南来有意访高僧。

  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

  学士清平弹别调,道宗宏议薄飞升。

  中年亦具逃禅意,两事何周割未能。

  智者仁者相见,往往并不在于语言的交流。郁达夫在诗中对弘一法师充满景仰之情。

  在郁达夫来访过后,厦门大学想请弘一法师去讲学,弘一婉拒后告诉弟子:“生平对官及大有名称之人,并不敢共其热闹亲好,怕陷入名闻利养,又防于外人讥我是趋名利。”

  远离尘嚣、清心净修,不肯随附权贵和名流,这也是弘一法师一贯的品格。

  1937年农历2月16日,弘一法师在养正院中做了一次“南闽十年之梦影”的演讲,回述了自己到闽南的过程及这十年来在闽南各地弘法的经历,由高文显记录,刊于《佛教公论》第九期。演讲的后半段,法师特别提到了在惠安弘法时生的这场大病,说是自己一生中的大纪念。

  法师的床头有一只病卧草庵之时用过的钟,比起其他的钟来总要慢上两刻,法师由此解释说:“因为我看到这个钟,就想到我在草庵生大病的情形了,往往使我发大惭愧,惭愧我德薄业重。我要自己时时发大惭愧,我总是故意地把钟改慢两刻,照草庵那钟的样子,不止当时如此,到现在还是如此,而且愿尽形寿,常常如此。”弘一法师在《南闽十年之梦影》里说道:

  到今年一九三七年,我在闽南居住,算起来,首尾已是十年了。回想我在这十年之中,在闽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却是很少很少,残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觉得自己的德行,实在十分欠缺!因此,近来我自己起了一个名字,叫“二一老人”。什么叫“二一老人”呢?这有我自己的根据。记得古人有句诗:“一事无成人渐老。”清初吴梅村临终的绝命词有:“一钱不值何消说。”这两句开头都是“一”字,所以我用来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

  因此我十年来在闽南所做的事,虽然不完满,而我也不怎样地求他完满了!诸位要晓得:我的性情是很特别的,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常常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自己的修善不足,那我才可努力用功,努力改过迁善!一个人如果事情做完满了,那么这个人就会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反而增长他贡高我慢的念头,生出种种的过失来!所以还是不去希望完满的好!

  就在1937年,相契的性愿法师、会泉法师准备赴菲律宾弘法传教,一直相随的学律弟子广恰法师也要南下新加坡。弘一法师一直病弱不堪,心境时阴时晴,这一来便更加落寞了。

  是早有意愿?还是相知同修的影响?弘一法师竟再一次产生了赴南洋的冲动。正在这时,青岛湛山寺住持倓虚上人请弘一法师前往弘律,南洋之行遂罢。

  行前的4月,厦门市政府为举办第一届运动会,请弘一法师写大会会歌。其时,弘一法师正在习静养病,而且这类世俗活动他一向不感兴趣。但是,这一回,弘一法师却一反常态,热情地答应了。

  弘一法师大约是想起了年初街头听见吹奏日本国歌的情景。当时给弘一法师的刺激颇大,回山之后,特意记在给高文显居士的短简里:

  昨日出外见闻者三事:

  一、余买价值一元余之橡皮鞋一双,店员仅索价七角。

  二、在马路中闻有人吹口琴,其曲为日本国歌。

  三、归途凄风寒雨。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内涵却极为丰富。时当中日战争一触即发之际,竟然不知国难在即,以奏敌国的国歌为娱!国人沉醉如斯!国何以堪?族何以堪?弘一法师孤独地穿行在凄风寒雨里,不禁心寒不已。

  当此国难即将来临之际,必须唤醒国民沉睡的心,激发起民众的爱国热情。想到这里,弘一法师不由地心潮激荡,思绪万千,一首气势磅礴的歌词从心里如泉迸出:

  禾山苍苍,鹭水荡荡,国旗遍飘扬。健儿身手,各献所长,大家图自强。你看那,外来敌,多么狓猖!请大家想想,请大家想想,切莫再彷徨。请大家,在领袖领导之下,把国事担当。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到那时,饮黄龙,为民族争光!

  这早已经不再是运动会会歌?已经是一首激励健儿报国杀敌的军歌!其间奔流的激情,让人禁不住想起那个高吟“男儿若论收场好,不是将军亦断头”的青年。如今,虽已苍苍老矣,但那一腔的血依然滚热。

  青岛湛山寺方丈倓虚和尚是一位佛教学者兼教育家,先后兴办过11家佛学院。他素来敬仰弘一法师的修为,于1937年农历3月特派书记僧往厦门恭请法师到青岛讲律弘法。4月初,法师率传贯、任开、圆拙前往青岛。

  云落湛山,弘一法师那简破的行李,一下子便打动了每一个在场的人。倓虚法师在《影尘回忆录》里,专门记录了弘一法师的行李:

  别人都带好些东西,条包,箱子,网篮,在客堂门口摆了一大堆。弘老只带一破麻袋包,上面用麻绳扎着口,里面一件破海青,破裤褂,两双鞋,一双是半旧不堪的软帮黄鞋,一双是补了又补的草鞋。一把破雨伞,上面缠好些铁条,看样子已用很多的年了。另外一个小四方竹提盒,里面有些破报纸,还有几本关于律学的书。听说有少许盘费钱,学生给存着。

  弘一法师从大病里脱出时间不长,身体虚弱。倓虚长老想为弘一法师改善一下伙食,考虑到弘一法师持戒极严,不敢备什么好饭菜,只是吩咐送四个菜到弘一法师的寮房里。没想到,弘一法师一点都没有动。第二次预备次一点的,弘一法师仍然未动。第三次送去两个菜,弘一法师还是不吃。最后盛去一碗大众菜,弘一法师在问清之后,才满心喜悦地吃起来。

  弘一法师在湛山寺主要讲的是南山律,《随机羯磨》和《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这两部律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期里,一直都是湛山寺僧众习律的常课。

  法师首讲题目是“律己”和“息谤”,即学戒律者须要律己不要律人,受了诽谤之类的污染无需辩解,若是白纸上染污,不动则不侵,越擦越脏。这便是法师的品格,也一如法师往昔育人,从不责罚,只是谴责自己为师无力;或者是有人微词也从不辩解,自顾严律修为而清者无浊。

  湛山弘律一经传开,相识的,不相识的,远至西安、沈阳、山西、营口的学僧,一时纷纷前来湛山寺就弘一法师学律。苏州的妙莲法师,特意从灵岩山赶到湛山来学律,并一直追随法师至圆寂,成为弘一法师的侍侣,直至弘一法师人间最后的托付人。

  时有东北海军代总司令、青岛市长沈鸿烈,想见弘一法师一面,弘一法师以已经午睡相拒。翌日,沈在湛山寺请客,想请弘一法师坐主席,但弘一法师只让人带了宋人一偈赠与沈鸿烈:

  昨日曾将今日期,出门倚杖又思维。

  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宴中甚不宜。

  沈鸿烈自然闷闷不乐,宴毕怏怏而去,但从此却对弘一法师的人品更加敬服。而那些年轻人,甚至是平常的学生,谁去谁见,你给弘一法师磕一个头,弘一法师照样磕一个头还给你。

  倓虚长老和火头僧的记述里,都有弘一法师喜欢一个人独自去海边看海的细节。倓虚长老的《影尘回忆录》记得更细:

  在院子里两下走对头的时候,他很快的躲开,避免和人见面谈话。每天要出山门,经后山,到前海沿,站在水边的礁石上了望,碧绿的海水,激起雪白的浪花,倒很有意思。这种地方,轻易没人去,情景显得很孤寂。好静的人,会艺术的人,大概都喜欢找这种地方闲待着。

  倓虚长老是一位得道高僧,在他的眼里,弘一法师似乎仍然是一个艺术家,但倓虚长老似乎还没有说尽。

  弘一法师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海,除了海边孤寂的情景可以让人心清凉之外,是否在雪白的浪花里寄托了渺茫的怀想?因为,浪花的尽处,有一个难以忘怀的宅院;因为,浪花的远处,遥遥的岛国,有一缕难尽的牵挂。

  自律极严的弘一法师,常常处于自警自责之中。弘一法师至情至性,自然会对大海那边的亲人怀有深深浅浅的歉意,只是这歉意常常让佛声梵香冲淡,唯有存着这份歉意,才是真佛子,真律师。心底的隐痛,总是难以为外人道,于是,只有面朝大海,遥寄怀想。

  秋风时起,雁羽南归。弘一法师此行弘律已经完成,便向倓虚长老辞行,并且再次相约:不许预备盘川钱,不许备斋饯行,不许派人去送,不许规定或询问何时再来,不许走后彼此再通信。

  临行,弘一法师不停地写字,以书法结缘。湛山寺的每一位僧人,都得到了一幅“以戒为师”的条幅。寺外的人们,也都纷纷前来求字,弘一法师不忍拒绝,最后竟然写到双臂麻木,手指疼痛,仍然笔不停挥。

  行前几日,弘一法师为大众作最后的开示,火头僧记之颇为生动感人:

  他老说:“这次我去了,恐怕再也不能来了。现在我给诸位说句最恳切最能了生死的话——”说到这里,他老反沉默不言了,这时大众都很注意要听他老下边的话,他老又沉默了半天,忽然大声说,“就是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为答谢梦参法师的迎请护法之劳,法师特别拿上等的玉版宣纸写了一卷40多页厚的《华严经净行品》,可谓珍逾拱璧。

  分别在即,弘一法师对倓虚长老说:“老法师!我这次走后,今生不能再来,将来同登西方极乐世界再见吧!”

  以倓虚长老的修为,听了这样的话语,仍然不免怅然若失,他在后来的回忆里写到:

  走后我到他寮房去看,屋子里东西安置得很次序,里外都打扫特别干净!桌上一个铜香炉,烧三枝名贵长香,空气很静穆的,我在那徘徊良久,向往着古今的大德,嗅着余留的馨香。

  国难当头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弘一法师此时尚在湛山寺。山东大学学生张希周等人,两次拜见弘一法师,话题自然离不开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弘一法师似乎若有所思,告诫学子们:

  佛门忌杀,但为抗日救国,应当不惜死!抵抗日寇为救同胞,是大仁大勇行为;杀日寇是灭魔,与佛法不违背。救国不忘念佛,念佛不忘救国!青年是国之希望,民众精华,抗日,读书,都重要,上了战场抗战第一;身在学府,书要读好,因抗日是长期之事,要沉着,急躁坏事,沉着又积极才好。

  当时青岛似乎已经能闻到硝烟的气味,人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弘一法师事先有约,不肯中途畏战而去。在给弟子蔡丏因的信中,弘一法师坚称:

  朽人前已决定中秋节乃他往。今若因难离去,将受极大之讥嫌。故虽青岛有大战争,仍不愿退避也。

  时逢出家头尾20年纪念日,正是“七七”日寇挑起侵华战争刚刚一个星期,弘一法师特意书写“殉教”二字,并附跋语:

  曩在南闽净峰,不避乡匪之难,今居东齐湛山,复值倭寇之警,为护佛门而舍身命,大义所在,何可辞耶?岁次丁丑,旧七月十三日,出家首尾二十载。沙门演音,年五十八。

  为民,为国,为教,为仁,为义,弘一法师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的上海正被惨烈激战的阴云所笼罩着,弘一法师等人途径时小住在外滩附近的新北门泰安旅馆,夏丏尊特前往探望。

  时值日寇飞机狂轰烂炸南市和黄浦江对岸的浦东一带,如雨的炸弹从半空中倾泻下来,旅馆凡众皆惊慌,唯有法师镇静如常,嘴唇微微地动着,仍在轻念着佛号。

  此际,上海已经陷入一片战火之中。弘一法师穿过硝烟,终于和老友夏丏尊相对而坐。当此国难之际,两个知友都已老迈,前路茫茫,也许今生从此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

  炮火不断,凡所有相,皆是虚枉。此时的安慰,只能如此!弘一法师只能为老友再诵《金刚经》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弘一法师在上海呆了两天,离开上海时,夏丏尊、丰子恺等人都赶来为他送行。初冬将至,已能感受到一丝寒意,法师仍着单薄僧衣,比昔时更显清癯了。临别之际,法师表示要以身护法,与国土共存亡。

  当初离去,满目苍翠,国事日蹙。如今归来,秋风萧瑟,烽烟紧逼。1937年9月27日,弘一法师回到厦门万石岩,传贯、仁开、圆拙和妙莲等弟子随行。

  此时的厦门,也是战云密布。一些弟子和朋友担心弘一法师的安危,纷纷请他去内地暂避。弘一法师不为所动,誓于厦门共存亡。12月23日,弘一法师在写给李芳远的信中表明心迹:

  朽人已于九月廿七日归厦门。近日厦市虽风声稍紧,但朽人为护法故,不避炮弹,誓与厦市共存亡。古诗云:“莫嫌老圃秋容淡,犹有黄花晚节香。”乃斯意也。吾人一生之中,晚节为最要。愿与仁等共勉之。

  国难当头,民族绝续悬于一线。当此之际,最能检验一个人的气节和人格,为坚心志,弘一法师给自己的居室题写了“殉教堂”横额。

  炮火里支离破碎的祖国,需要点燃激情,振奋精神。硝烟里痛苦挣扎的众生,更需要心灵的慰藉和鼓舞。弘一法师已经诸病缠身,但他并没有停下弘法利生的脚步。

  1938年初,弘一法师先后在晋江草庵寺、泉州承天寺中三次为诸多听众开讲《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后又在泉州清尘堂开讲“华严大义”。此讲听众甚多,甚至于吸引了不少基督徒前往听讲。讲毕,法师特叮嘱听众共诵《行愿品》十万遍,以此功德,回向国土众生,倡佑国运,消弭业灾,听众无不深感其诚,并遵所嘱。

  这年4月,厦门沦陷前,日寇一舰队司令慕名登岸寻访弘一大法师。见面之后,日舰司令即盛气凌人地对弘一法师胁之以日语对话,叙之以与日本有师友、婿亲关系,晓之以日中富穷悬殊,诱之以国师待遇。

  弘一法师淡淡地回道:“贵国为吾负笈之邦,师友均在,倘有日风烟俱净,祥和之气重现,贫僧旧地重游,谒师访友以日语倾积久之愫,因所愿也。出家人宠辱俱忘,敝国虽穷,爱之弥笃!尤不愿在板荡时离去,纵以身殉,在所不惜!”

  不久,弘一法师应邀赴漳州弘法,厦门陷入日寇魔掌之下。

  一次,弘一法师在斋堂用餐,忽然潸然泪出,对身边弟子说:吾人所食为中华之粟,所饮乃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之时,不能共纾国难于万一,为我佛如来张点体面,自揣尚不如一只狗子!狗子尚能为主守门,吾人一无所用,而犹腼颜受食,何能无愧于心?一座僧众,闻之而肃然致敬。

  后来在泉州,日寇飞机不断前来狂轰滥炸,弘一法师在此弘法是冒着生命危险的,但他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面对日寇暴行,弘一法师号召僧众“爱国之心,当不后人”,倡议组建晋江县佛教战时救护队,为抗日做出应有的贡献。

  1938年10月,弘一法师为画家师李明信书写横幅“最后之胜利”。其时,正是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期,悲观失败的情绪弥漫许多国人的心头。弘一法师却能以佛陀的那一双慧目,看清强日必败,看见中华胜利的曙光,其仁其智,让人不能不由衷地敬服。

  已经预感到世寿无多,而弘法事业依然任重道远,于是,一进入1938年,弘一法师便加快了弘法的进程,云行于泉州和漳州各处,讲法、写字、证授皈依,法迹遍于城乡间的寺宇、养老院、救济院、慈儿院、学校,甚至是人家的宗祠。在泉州安海金墩宗祠讲演佛法,一次听众即达好几百之众。

  弘一法师的内心,大约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以弘法来抗日,以弘法来安慰一颗又一颗残伤的心,以弘法来坚定人们对未来的信心。

  最后忏悔

  1939年的正月,弘一法师在厦门佛教养正院中为诸学僧作了一次题为《最后之忏悔》的讲演。大师的忏悔,读来让人触目惊心:

  我常自来想,啊!我是一个禽兽吗?好像不是,因我还是一个人身。我的天良伤尽了吗?好像还没有,因为我尚有一线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过失。我从小孩子起一直到现在都在埋头造恶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我小孩子的时候,常行袁了凡的功过格,三十岁以后,很注意于修养,初出家以后一直到现在,便大不同了:因为出家以后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堕落,身体虽然不是禽兽,而心则与禽兽差不多。天良虽然没有完全丧尽,但是昏聩糊涂,一天比一天利害,抑或与天良丧尽也差不多了。讲到埋头造恶的一句话,我自从出家以后,恶念一天比一天增加,善念一天比一天退失,一直到现在,可以说醇乎其醇的一个埋头造恶的人,这个也无须客气也无须谦让了。

  就以上所说看起来,我从出家后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真可令人惊叹。其中到闽南以后十年的功夫,尤其堕落的堕落。去年春间曾经在养正院讲过一次,所讲的题目,就是《南闽十年之梦影》,那一次所讲的,字字之中,都可以看到我的泪痕。诸位应当还记得吧。可是到了今年,比去年更不像样子了。自从正月二十到泉州,这两个月之中,弄得不知所云。不只我自己看不过去,就是我的朋友也说我以前如闲云野鹤,独往独来,随意栖止,何以近来竟大改常度,到处演讲,常常见客,时时宴会,简直变成一个“应酬的和尚”了,这是我的朋友所讲的。啊!“应酬的和尚”这五个字,我想我自己近来倒很几分相像。

  如是在泉州住了两个月以后,又到惠安到厦门到漳州,都是继续前稿:除了利养,还是名闻,除了名闻还是利养。日常生活,总不在名闻利养之外。虽在瑞竹岩住了两月,稍少闲静,但是不久,又到祈保亭冒充善知识,受了许多的善男信女的礼拜供养,可以说是惭愧已极了。……我的过失也太多了,可以说是从头至足,没有一处无过失,岂只谢绝宴会,就算了结了吗?尤其是今年几个月之中,极力冒充善知识,实在是太为佛门丢脸。别人或者能够原谅我,但我对我自己,绝不能够原谅,断不能如此马马虎虎的过去。所以我近来对人讲话的时候,绝不顾惜情面,决定赶快料理没有了结的事情,将“法师”、“老法师”、“律师”等名目,一概取消,将学人侍者等一概辞谢,孑然一身,遂我初服。这个或者也是我一生的大结束了。

  弘一法师何以如此苛重地自责忏悔?

  以弘一法师心性之高,他对自身的所作所为会时时感到与目标相去太远,自然而然地便生出无限的自责来了。他总是渴望隐入一隅,超然于时世之外,静静地研读佛典,证悟佛法,但佛教的悲行愿智,弘法利生的悲悯情怀,又让他不得不时时中断研读佛典,做入世的事业。矛盾的心境下,自然常起忏悔意绪。

  再看弘一法师在《最后之忏悔》讲演结束时,给学僧们临别赠言的古诗:

  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陷好;

  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

  除了忏悔自责之外,大师的文字也传达出一个信息,即世间事难免遗憾缺陷,弘一法师业已完成一轮弘法讲学,将要再一次息影息心。

  是月,法师致信李芳远,表示:“自明日起,当即遵命,闭门静修,屏弃一切。”

  1939年2月28日,经性愿法师推荐,应林奉若居士之请,弘一法师果然隐入永春蓬壶山中的普济寺。直至第二年的10月初9,整整572天,弘一法师在蓬壶山顶的茅棚小屋里安心静修、潜心著述,先后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编》和《护生画续集》等多种著作。

  弘一法师为自己的居室题名“十利律院”,并书一联“闭门思过,依教观心”,以激励自己精勤修学。此间各方信件一概原封退回(极重要者由性常法师代为拆阅回复),亦不接待任何人的来访。

  11月1日(农历9月20日),系弘一大师60寿辰,大师约四位法师在普济寺晤谈,中午请普济寺诸僧共食寿面。澳门《觉音》月刊、上海的《佛学》半月刊,均出版专辑为大师祝寿。丰子恺为向大师祝寿,特绘制60幅护生画,大师收到后欣然为之题词,并作跋:“余以衰病,勉力书写,聊存纪念可耳。”后将画槁交上海佛学书局的李圆净居士,准备出版《护生画集续集》。

  是间,各方人士纷纷赋诗著文为弘一大师祝寿。马一浮诗云:

  世寿迅如朝露,蜡高不涉春秋。

  宝掌千年犹驻,赵州百岁能留。

  遍界何曾相隔,时寒珍重调柔。

  深入慈心三昧,红戈化尽戈矛。

  柳亚子诗云:

  君礼释迦佛,我拜马克思。

  大雄大无畏,迹异心岂殊。

  闭关谢尘网,君意嫌消极。

  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

  是间,已移居菲律宾之性愿法师,在新加坡弘法之广洽法师等,筹资再版《金刚经》《九华垂迹图》,以为大师祝寿。

  广洽法师特意请时在新加坡举办画展的徐悲鸿,为弘一法师造油画像。8年之后,徐悲鸿依然不能忘怀,特意为油画书写题记:

  早岁识陈君师曾,闻知弘一大师之为人,心窃慕之。顾我之所以慕师者,正从师今日视若敝屐之书之画也。悲鸿不佞,直至今日尚沉湎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于五六年前,且恳知友丐师书法。钝根之人日以惑溺,愧于师书中启示未能领悟。民国二十八年夏,广洽法师以纪念弘一师诞辰,属为造象,欣然从命。就吾所能,竭吾驽钝,于师不知不觉之中,以答师之惟一因缘,良自庆幸;所愧即此自度微末之艺,尚未能以全力诣其极也。三十六年初秋悲鸿重为补书于北平寓斋。

  弘一法师俗世时的浙一师弟子潘天寿一度因为烦恼,想随弘一法师出家为僧,特意找到弘一法师门上。弘一法师觉得弟子尘缘未了,便劝他:“你以为佛门是个清静地方,如果把握不住的话,照样有烦恼。”潘天寿思虑良久,终于信了弘一法师的话,打消了出家的念头。

  佛度有缘之人。假如弘一法师答应了弟子潘天寿的请求,也许寺庙里会多一个不安分的和尚,而中国画坛就少了一个国画大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