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俗学佛
戒期完了,大家都掮着行囊,离开灵隐寺,如同一群学子离开学林,走入社会。在社会那口大染缸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能不能保持白璧无瑕,那只有靠“戒行”的甲冑去披坚执锐。
受戒后的叔同——弘一大师重新回到虎跑寺。不久,受嘉兴佛学会范古农居士约请,弘一赴嘉兴“阅藏”。
弘一与范古农相识在出家前。他在春假回上海时,路过嘉兴,拜访了这位当代佛学大家,他们相约,弘一于出家后,到这里来阅藏。
嘉兴佛学会设在当地最大的佛教丛林精严寺内。该寺是一座千年古刹,始建于东晋,初名灵光寺,宋大中祥符年间改称精严寺。寺内有12间石室收藏古刻石经,藏经阁内又藏有各种版本的佛藏万余册,堪称佛门至宝。阅藏诵经,这里确是一个难得的所在。
为了阅读藏经,弘一于农历10月20以后,到“嘉兴佛学会”挂单。挂单,指行脚僧到寺院投宿。单,指僧堂里的名单。行脚僧把自己的衣挂在名单之下,故称挂单。
大江南岸,遍地飞霜。弘一入寺后,上香、拜佛。天色将晚,整理寮房之后便入“藏经阁”,参礼经卷。
他初次接触到这部线装的浩繁佛典,深觉得茫无头绪,便动一个整理的念头,按照“目录学”的方法,分函夹注签号,这样便省去许多时间上的浪费。这一点小小的方便,于有志读藏的人们,是一种很大的功德!在佛学会,除了偶尔之间,范居士有事相商,所有的时间,完全埋头在写标签与翻阅佛经上。
弘一法师在精严寺刚住几天,便有不少人纷纷慕名前来求取墨宝。以前从不拒人的他一时左右为难起来,自己既已出家,决意诸艺尽舍,惟道是求,这笔墨之缘,已然是俗务戏业,避之犹恐不及,如何还能再做呢?
范古农知道后,劝慰他说佛法利生,本有多种随缘善巧的途径,书法又何尝不能成为弘扬佛法的一种方便呢?若能用佛语书写,令人见而生喜,以种清净之因,这不也正是弘扬佛法的一种途径吗?弘一法师听了,不由得胸臆释然。他让人买来笔墨纸砚,先为精严寺书写一副联语“佛即是心心即佛,人能宏道道宏人”。接着写了一些横额条幅,皆为佛号、法语之类,一一分赠于人。他之以书接人,以字弘法,用书法来化导身边之人同入佛法喜悦,即是自此时开始。
“天涯五友”之许幻园得知好友出家的消息,一直想来探望,这时特意赶到嘉兴,在精严寺里见到了弘一法师。离别多载,两人晤谈甚欢,幻园言其已开始学佛,让弘一法师备感欣慰,昔日知交,如今更成佛友。临别之时,弘一法师书写“忍辱波罗蜜,无量阿僧祗”一联以相赠。
随后马一浮应佛学会至邀也来到了嘉兴,开讲《大乘起信论》。这是中国佛教史上一部影响深远的论典,主要内容是通过对大乘佛教甚深教理的开演,以树立众生对于佛法的坚定信心。
弘一法师于佛学上受马一浮之教益良多,常以“大士”相称,这次有机会听他开演宏论,自是每座必躬。马一浮讲完后回去杭州,弘一法师则继续留下来读经。
弘一在精严寺住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与范古农之间日益亲厚。马一浮佛学深湛,但仍是以儒门为正统,范古农则是纯粹的佛门居士,他是继马一浮之后第二位在佛学上对弘一法师产生重大影响的人物。弘一法师对他极为推崇,后来屡称他是自己最为钦服的居士。
杭州海潮寺与灵隐寺、净慈寺、昭庆寺合称杭州四大丛林。1918年底的禅七会请了以通禅理闻名的扬州高曼寺首座法一禅师前来主七。禅七是佛教信众以克期取悟为目的的禅会,为佛门的重要行事之一。12月底,马一浮致信弘一法师,要他参加海潮寺打禅七。
弘一法师放下信,同时放下阅藏之念,便与范古农居士作别。他原是一个誓志于实行戒律的云水僧,浮云白日,漂泊何地,都是学佛。因此,心中无挂无虑,便径自回到杭州,先回虎跑,息静一天,然后与马一浮居士,同赴海潮寺。
弘一大师未出家前,从定慧寺断食时起,那时他对坐禅的倾慕,形成一个高潮。但他一经遍参经著,便忽然会悟“条条大路通罗马”。随缘参一次禅七,对他而言,并不是平泛的!七天坐禅,使他的心灵专一而澄静,思想坚定而周密;这是初履空门,一个急进的高潮!佛学如万花筒,但被他发现的,被他珍重的,都全力去追究。
七天过去,除夕将临,便与老友分别,挂单在西湖玉泉寺。时至残冬岁底,大雪纷飞。他时时以生死事大自行警策,极为精进,每日于礼佛、念佛、拜经、阅经、诵经,诵咒等诸佛事外,余暇不足一个小时。
除加深修持外,开始注意到比丘的“戒相”问题。这是一种需要翔实而明畅的文字表达,令人方便,做来易行的工夫。但在古代,律本上的文字,不是抽象、含昆,便是复杂、繁琐,要补正的很多,不适用的也不少,这种“戒文”实用起来,使后来的戒子,如背重负;因此,必须经过一番分价、整理、注解,才能发挥它实际上的功能。“四分律”的时代,在时间与空间上,已经沧海桑田!
这种动念分析“四分律”的愿望,便是《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最初的胚芽!这是弘一大师的全部著作中,最伟大的一种,它决定了中国比丘“戒相”的模式。
除夕前,南洋公学时代的老友杨白民,怀念过去的李叔同,带着浓郁的兴趣,到杭州来与这位方外友共度旧岁,他因为李叔同的学佛,对佛学引起了一股冒险精神。
1919年的2月,正是戊午的残冬,过了年,这位学律的大师便是40岁——为这个原因,杨白民居士带了一堆素果与素食来供养他。弘一为老友的至情,便恭写一篇格言,与杨白民结方外文字缘。其写道:
古人以除夕当死期,一岁末了,如一生的尽头。往昔,黄檗和尚说:“你事先如不准备一番,等腊月三十来到,凭你手忙脚乱,也嫌晚了!”因此,一年开始,你便准备除夕的大事。初识人间悲欢,便准备生离死别的来临!
人生是一场断梦,荏荏苒苒,悠悠忽忽,谁知道哪一天,死神来临!因此,生命无常,不要把美好的岁月蹉跎!
另外是一个附记:
我与白民是二十年的知交。今年,我弃俗出家,白民依旧埋首浊世,岁在暮尾,白民来杭州玉泉寺相聚,写上幅古人语,我与白民共勉之!
末了,署名“戊午除夕。雪窗。大慈演音”。
李叔同出家成为弘一法师,从民国至今,一直是现代文化界争论和探讨的话题。丰子恺把人生分作三种境界:物质生活、精神生活、灵魂生活。他说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灵魂生活就是宗教。他把人生分成三层楼:“懒得(或无力)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或有力)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就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决志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
丰子恺在谈及李叔同的出家时说:“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我虽用三层楼为比喻,但并非必须从第一层到第二层,然后得到第三层。有很多人,从第一层直上第三层,并不需要在第二层勾留。还有许多人连第一层也不住,一口气跑上三层楼。不过我们的弘一法师法师,是一层一层的走上去的。弘一法师法师的‘人生欲’非常之强!他的做人,一定要做澈底。他早年对母尽孝对妻子尽爱,安住在第一层中。中年专心研究艺术,发挥多方面的天才,便是迁居在二层楼了。强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满足于二层楼,于是爬上三层楼去,做和尚,修净土,研戒律,这是当然的事,毫不足怪的。”
从丰子恺所言,弘一法师的出家是从艺术的精神生活升华到灵魂的宗教生活,而且人生的灵魂生活,是可以超越于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
艺术家李叔同的一生,从39岁这年,遁入空门!形成后期“人类精神艺术的崭新创造”,这不过是人类中最杰出的演员。一场戏,两幕登台,这在历史上,是一条越过天幕的“彩虹”,令人惊奇,赞美,倾服!
结夏清修
古老的中国年过去了,已是民国八年的新春。时间的轮回下,又开始另一个空间生命的萌芽。自遁入空门,弘一的生命已表现为另一种形式。
现在,弘一潜居玉泉,开始全心钻入律藏的故纸里。他遍读“南山遗学”,并以四分律为中心,展开辐射式的演绎研究。
玉泉寺的长老印心、宝善,为这位艺术大师持“过午不食戒”,特地把午斋提到上午11点来,以便使这位刚出家不足半年的比丘,维持他严净的戒行;同时,午斋之后,好使他小憩片刻,然后开始埋头苦修。
这日子里,正是他舍俗后钻研佛乘,刻苦修持的顶峰。
李叔同这种多样天才,遁入空门,弄起佛学,是足以令僧林中任何角色“望尘莫及”的!照佛家的轮回观说:只因夙慧深,善根厚,多生多世植慧植福,到今天才有多方面的成就,这也不过是他多生来所储蓄的一顿丰美果实而已!
日日如是,刻刻如是,除了早粥、午斋,他把全部时间支配在那间小佛堂里,对佛学与学佛,是全心全意,是一种源自于心底欢喜与虔诚。虽然,他对自己的修学生活,排得如此谨严,而依然有许多新知旧雨,慕名与怀念而来看他,欣赏他!
杭州、西子湖、李叔同、弘一大师,是一串诗句连成一组动人的念头。往日,当弘公未出家前,本已断绝音书的朋友,道路遥闻李叔同出家的消息,也不禁情不自禁,来找这位艺术家了。这是一种新奇、迷惘、关怀与怜悯的混合情绪。这使许多知识分子与艺术工作者,对西湖有更迫切的理由动心!
在这里,那个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不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教书先生不见了,那个抚琴泼墨的艺术大家不见了。在这里,他们只看到了一个认认真真的和尚。在这里,他们看到,佛堂的礼佛蒲团上,长跪着一个僧人,上身笔直而瘦削,身披黑色海青,光顶,芒鞋赤脚,正凝视堂上的佛像,低念某一种经文。
从背影看去,恰似多年前的李叔同,这位和尚似乎未闻人声,即使他们走进去,他依然长跪不起,口中低沉而清晰地随着手中小木鱼的笃笃声,一字一唱。到访者大都为那种镜像所折服,不敢惊动他。
一座清静的寺院,一个出家人在默默地清修。他们甚至不愿意相信眼前的现实,这个就是那个当年津沪驰名的李叔同吗?
是的,这就是他们曾经仰慕至极的李叔同,现在应该称他为弘一,每天在那间小屋里,摒除一切,除了研律,便是写经、念佛。
对于弘一法师而言,佛学的广博和深奥刚刚才为他打开大门,不管之前他是如何的才艺风华、或已经问鼎艺术巅峰,此时的他不过也是和他先前教学的学生一样,只有更加的严学律己才可以达到他理想的心灵升华。或者说,在艺术的终究之后,他在这个时候才找到真正属于他内心的本源。万源归宗,他知道,律学作为一种文化及心灵的载体的基本规则,对于终极修为的达成至关重要。
从春到夏,柳丝、梧叶、池水、白色的石板地,幽静的禅院,又使玉泉回复到幽美出尘的庄严世界。
弘一住在玉泉寺,到端午前后,听说虎跑寺了悟上人,集众僧结夏安居,便欣然离开玉泉,回到定慧,准备以这3个月的时间实地过一过佛制的生活:静坐、听经、念佛……多一分修持,少一分罪报,增一分福慧。
“结夏”,不过是出家人在夏季3个月,闭门集众潜修而已。在古代印度的佛制,佛陀为了夏季雨多,蛇虫遍地,不宜出门托钵,为了避免杀生与生活上的困难,便撙节出这90天的日子,下一番工夫。
到定慧结夏,是己未4月16日,弘公与出家后的彭逊之居士——现在的安忍法师,又再度成为同参的道友。
结夏是集体生活,整日都是念经、听经、静坐、礼佛。弘一法师在大慈寺结夏时,安忍法师同参。期间,法师从华德法师习唱梵呗,手录《赞颂辑要》一册。梵呗赞颂,源于礼佛之需,常用于讲经宣道、道场忏法、朝课暮诵、无遮斋会等仪式。
寺中有一小黄狗,于7月8日午后一病不起。弘一法师悲悯,请弘祥、弘济等七人念《香赞》《弥陀经》《往生咒》。后小犬深呼吸而亡,形色安详,观者感叹。随后法师等送葬于寺边的青龙山麓,事后又写了一篇《超度小黄犬日记》,描写当日情形,文虽平白,而悲悯隐忍之情,溢于文表:
七月初八日,风定,晴。午后小黄犬病不起,请弘祥、弘济及高僧共七人与余,为小黄犬念佛。弘祥师先说开示,念《香赞》《弥陀经》《往生咒》,绕念佛名后,立念。小黄犬犹不去。由弘祥师再开示,大众念佛名。小黄犬放溺,呼吸短促而腹不动,为焚化了悟老和尚、弘祥兄及余所书经、佛像。小黄犬深呼吸一次乃去。察其形色,似无所苦,观者感叹,时为申刻初。旋与弘祥、弘济及三高僧送葬青龙山麓。
弘一法师心里,岂特人生而平等,便是众生,无论禽畜鱼蛇,还是鸟兽蛹蝶,所谓卵生、胎生、湿生、化生,都生而有灵,生而平等。
结夏期毕,弘一法师回至玉泉居住,有时也于灵隐挂单几日。昔日共事于《太平洋报》的南社旧友胡朴安相访于灵隐寺中,有诗相赠,意境颇佳:
我从湖上来,入山意更适。日淡云峰白,霜青枫林赤。殿角出树杪,钟声云外寂。青溪穿小桥,枯藤走绝壁。奇峰天飞来,幽洞窈百尺。中有不死僧,端坐破愁寂。层楼从青冥,列窗挹朝夕。古佛金为身,老树柯成石。云气藏栋梁,风声动松柏。弘一精禅理,禅房欣良觌。岂知菩提身,本是文章伯。静中忽然悟,逃世入幽僻。为我说禅宗,天花落几席。坐久松风寒,楼外山沉碧。
弘一法师看罢,写“慈悲喜舍”横卷相赠以答,并坦言:“学佛,不仅精佛理而已。又我非禅宗,并未为君说禅宗,君诗不应诳语。”胡朴安闻言知是法师肺腑,自觉羞愧,便持斋读佛。此后他每到杭州,必访谒大师。
这段生活,安谧而宁静,淡泊而幽长,弘一体会了念佛上许多实际工夫。不久,弘一又回玉泉,继续苦修,到12月8日——释迦牟尼佛成道日。与程中和居士,共结佛七,在佛前依《楞严经》文,燃臂香十二烛,扬声高唱:“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一连串悲怆凄凉的诵念释迦牟尼佛的回声,激荡在香云袅绕的弘公佛堂内,由低沉,转入宏亮,由铿锵,转入苍茫。
佛即是心心即佛。行云流水,青灯古佛,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弘一固执然而精锐地修行着。
闭关研律
1920年,春寒料峭,弘一在玉泉寺冷石板地上伴着一小盆火,白天到深夜,把自己献身在浩瀚的佛典中。
本来,他那一副骨瘦嶙嶙的身躯,与寒流对抗,总是撑持的成分多,凭着那一股精神上牺牲的血诚,便挨过了春天。虽然有时咳嗽几声,仗着不休止的拜佛,又恢复了血液在脉搏里激急的流动。
诵经时,他缓沉而铿锵,惟恐念错经文中的一句一字;念佛时,不躁不急,绵绵如平沙细流;写经时,则蝇头小字,一字一端详,惟恐有亵渎佛法的尊严,不到精致完美,绝不放手。
自灵隐受戒以来,弘一法师已发心学律。在这一年的春天,他研究的重心,依旧放在戒律上。
春寒过去,初夏来临。
4月中,是弘公亡母的忌辰,天朦胧亮,便起身盥洗,然后拜佛,诵《无常经》为母亲回向;早课完了,点起油灯,研好浓墨,便趺坐在一张宽阔的木椅上,开始写《无常经》全文。
弘一完全以工整的楷字,写到早斋梆响,这才住笔,搓一搓冷僵了的双手,默坐良久。
这一天,他不说话,没有笑容,只是凄凉地诵《无常经》,心里想到他的生母。如果不死,也只有59岁,忍不住热泪滚滚而下,现在,他削发已经两年,世寿也40出头了。
亡母冥诞过去,他有一念主动,这便是在感觉上,杭州玉泉寺游客众多,环境不宁,自己时时受扰,还不能彻底地清净,彻底地思考,彻底深究律学,心中十分向往有一块静修的净土。
翌年3月,正巧浙一师学生楼秋宾来信邀请弘一法师,说是家乡富阳新登贝山环境幽僻,可以除茅筑屋,以供老师掩关。弘一法师读过宋人晁补之的登山游记,神往贝山的“毕状幽邃”,决定赴贝山长期掩关静修,专研律学。这年6月,弘一法师偕同弘伞法师赴贝山,暂止楼秋宾家,研读从日本请得的古版南山《灵芝记》三大部等佛学典籍80余册,一面等待筑屋。孰料,由于天雨等原因,关房建设迟迟不能动工。
缘障贝山,自是一番心性的磨砺。秋风渐紧,贝山早晚已经寒气砭骨,再加上兼湿重难赖,而且关房一时又无开工的可能,弘一法师与弘伞法师便顺富春江而下,挂单于衢州城北的莲花古刹。
弘一法师出家前以艺闻名于世,出家后又以德性服众,所以即使是第一次前往衢州,也是谒者不断。南社旧友尤墨君说:“法师的态度如其字,静穆之中,寓温恭之致。他接待往访者常正襟而坐,面呈微笑,眼观若鼻,手捻佛珠,很自然,很谦和。这种态度是任何人都学不到的。”“任何性情暴躁的人只要一晤弘一法师,没有不会矜平燥释的。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有这样感想。”
据尤先生回忆,法师见的最多的是劳动者,次为知识分子,不见官僚。一次他正请教法师书法之事,有沙弥来说衢州驻军团长已经是第三次求见。弘一法师坚持不见,说他无非是要求一张字,只让沙弥拿了寺中的佛号给他。
此间,弘一法师常给来访者写字,多是经文偈语,尤《普贤行愿品》中四句偈语为多:
十方所有诸众生,愿离忧患常安乐。
获得甚深正法利,灭除烦恼尽无余。
弘一法师在此除了研读佛典,便是不停地写经。他已经把写经当作修行弘法来做,每一笔都认真写来,目力大受损伤。
8月,江南的秋风卷着黄叶,已落遍富春江畔,天气又慢慢地深凉了。由于季节的转变,这位大师的支气管,总是不断地出问题,病魔与他一生结了不解缘,大病小病总是不离身,入秋以来,枇杷膏便成了清晨惟一的镇咳剂。
他的色身里,似乎装着两个对立的灵魂,越是被病魔侵袭,越是以精神来作牺牲。在佛道上,他以众生的救度为已愿,随时准备为佛陀的教义殉身,这种令人担心不休息,便是他的弟子丰子恺说的:“是一种献身!”
在莲花寺,除了日常铁定的研修,便是孜孜不断地写几十卷《阿含经》。写好后,再把它分册装辑起来。最后,写完了《印光大师文钞》的叙言和题词。
这一连串埋头写经的工作,直到年根岁底,因为经写得太多,每天午后便觉得眼前发黑,天地旋转。由于整天伏案写工笔字,使他的胸部更削,脸色更黄。弘公的苦行不是下一辈人所能想得到的,因为他是经常的过午不食,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菜。这使他的色身遭受到“四面楚歌”,不得不接受印光大师的劝告。印祖在信里说:
弘一大师:
昨接手书,并新旧颂本,无讹勿念。信中所说用心讨度的境况,光早已料及,故有止写一本经之说。但因你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而不肯不认真处,所以受到损伤。观汝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其它教典与现时所传布之书,一概不看,免得分心,有损无益;……书此顺候禅安。
莲友印光九年七月二十六日
对于“善食色身,以续慧命”,弘一实在没有理它,也正像印光大师所说,他的性情如此,他对佛道是无我的。因此使他对每一本经,每一章节,一个字的不周全、不妥当、不工整,也要劳瘁到必须圆满而后可。
印祖是当时弘公的“偶像”,他们在佛法上是依从的,而且弘公从印光大师那里得到极温和而严厉的信札上的指引。印光大师这一封信,使他不得不放下笔,稍稍休息一下。
然而,弘一法师那一颗求道访真的心依然不能安息,那一双行走的脚步依然没有停下。残冬将尽,冰雪在山,富春江波平水静,弘一法师和弘伞法师逆水上行,于1921年正月回到杭州,先驻凤生寺,后止玉泉寺。
弘一正在着手检阅“四分律”的当儿,他的学生丰子恺,已从杭州师范毕业出来走入社会。这个不甘屈服的年轻人,正准备去日本留学游历。因为他要马上离开祖国,听说老师已回杭州,便到凤生寺来向老师话别。
20刚出头的微胖的丰子恺,是弘一“绘画”艺术的接替人,大师不仅把绘画“遗产”全部给了他,当年在日本精读批注的原文《莎士比亚全集》,也成了这个学生书架上的珍品。
同样如弘一对待印光大师一样,丰子恺把弘一当作世间惟一的榜样:灰大裤儿,黑粗布鞋,清茶淡饭,平淡庄严,一毛一发,都学他这位做和尚的老师行径。
这是正月底,残雪还没有消融。寺里便有个出家人把他领到弘一挂单的“云水堂”,一间简陋的屋里,那里没有太多的陈设。弘一正在灯下写字。
略形前倾的侧影,正照在粉壁上,堂上静悄悄无声。
“法师!”丰子恺踏进门,先叫一声,那声音是颤栗的,充满了情感的震动。
弘一突然转身:“啊呀,子恺!”说着便站起来了,“来吧,这儿坐。”
“法师,我要到日本去了,前几天才探听到您在这里驻锡,所以……”
“哦?”弘公慈切地望望他钟爱的学生,“一到日本去,能看到许多国内看不到的东西。”
“我去游历,去日本各地艺术馆、博物馆、画廊……去看一番。”
“青年人走路,有时比读书还要紧,看看别人能吸收不少新的东西。年轻人记住这番话,你必须让自己铸造成一种东西,不达目的,除死,不要终止。”
一粒灯光如豆,师生分别半年多,丰子恺看到,老师的面颊瘦削了许多,但是精神还旺盛。从微弱的灯光下,弘一的脸有一半埋在隐影下,只觉得他的话声,比以前更低沉更缓慢,有一种与世无争的平静感,有一种遗忘世界的飘逸。
丰子恺的日文,一半学自弘公,一半学自丏尊,所以去日本可以通行无阻。“去吧!”弘一法师说:“但是别忘了自己,去学习别人,不要忘了创造。”
然后,师生同时沉默在一种肃默的气氛中,很久,丰子恺才懒懒地站起来,向老师一躬合掌到地,退出门外。
“法师,我这便走了,明天——”
“明天别再来了,埋下头去体会别人……”
丰子恺怔怔地看着弘公,一瞬间,便蹑手蹑足顺着云水堂的墙壁,转过大殿,出了山门。
送走了学生,弘一依旧埋首于繁缛的佛律之中。此时,他在日夕研习中,已经从戒相繁杂、不易记诵的“四分律”里渐渐地发现了某种简便易行的持修规律。他需要一个安静之地分析、整理和归纳自己的修习所得,但“杭州多故旧酬酢”,干扰太多,无法宁心涤虑。
远方有一个境域,一个中永嘉的地方,山水清华,气候温和,幽僻宁谧,仿佛是早就等在人生路上的一片好风景,又仿佛是心意相通。
1921年3月底,弘一法师收拾起简单的行囊,道经上海,直趋永嘉。永嘉又名永宁,即今之温州市,位于瓯江下游。弘一法师先止瓯江孤心屿上的江心寺,随后卓锡城南庆福寺。从此,弘一法师在永嘉一住12年。其间,虽多有云游弘法,但每到严冬或是酷夏,弘一法师这一羽野鹤,总会回到温和宁静的永嘉,息影休整,补充能量。
庆福寺,俗谓“城下寮”,僻居城外,依山临水,环境清幽,宜于习静清修。住持寂山上人,了解弘一法师的人生经历,对这位舍弃富贵浮名毅然出家,出家后竟严持戒律的同道礼敬有加,悉心照护。弘一法师持过午不食戒,寂山长老特地将全寺午饭时间提前到10点。弘一法师生长北方,惯于面食,寂山长老吩咐多准备一些面条之类的食品。为了让弘一法师安心闭关,寂山长老专辟一栋自成庭院的小楼,供弘一法师安心静修,研律著述,还特命高文彬居士为弘一法师护关,兼照顾弘一法师的日常起居。
那一双倦翅终于可以暂栖,那一颗道心终于可以凝虑,那一种绝学终于可以续脉。终于有了掩关修学之所,弘一法师非常珍惜,特与同人约法三章:
余初始出家,未有所解,急宜秘诸缘务,先办己躬下事。为约三章,敬告同人:
一、凡有旧友新知来访者,暂缓接见。
二、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
三、凡以介绍请托及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
惟冀同人共相体察。失礼之罪,希鉴亮焉!释弘一谨白。
之后,又印刷《掩关谢客简》,分寄师友:
敬启者:不慧痛念生死大事,无常迅速。自今以后,掩关念佛,谢绝人事。谨致短简,以展诀别。他年道业有成,或可启关相见。凡我师友,希垂鉴焉。
掩关自有“法则”:早粥前念佛,粥后稍息,礼佛诵经;9时至11时,研究佛学;午后休息;下午2时至4时研究佛学,4时半起礼佛诵经;黄昏后专念佛;晚间可以不点灯,只在佛前供一盏琉璃灯即可。闭关期间,不闲谈,不晤人,不通信(十分要事,写一纸条交与护关者);凡一切事,尽可等出关,再作料理。
尘杂去尽,灵思精进而锐敏。弘一法师潜心律学,闭关3个月,便完成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初稿。身心松脱,法喜充满,弘一法师情不自禁地在自序里写道:
庚辰之夏,居新城贝山,假得《弘教律藏》三帙,并求南山《戒疏》《羯磨疏》《行事抄》及灵芝三记。将掩室山中,穷研律学;乃以障缘,未遂其愿。明年正月,归卧钱塘,披寻《四分律》,得览此土诸师之作。以戒相繁杂,记诵非易,思撮其要,列表志之。辄以私意,编录数章,颇喜其明晰,便于初学。三月来永宁,居城下寮。读律之暇,时缀毫露。逮至六月,草本始迄,题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数年以来,困学忧悴。因是遂获一隙之明,窃自幸矣。
茫茫大海求索,终于遥遥发现彼岸就在眼前;漫漫长夜独行,终于看见故园耿耿闪烁的灯火。虽然那不过是一隙之明,却足以照亮生命的长路。
也许正是穷研律学的原因,弘一法师把自己的生活降到了最低点。弘一法师的关房里,只是一坏桌,一旧榻,一烂席,一破帐。春寒料峭,人们还穿着棉袍,他却赤脚芒鞋,身裹单薄的衣衫。甚至于连同人将扔一双旧芒鞋,弘一法师觉得还可穿,竟郑重其事地请求施舍。
也许,弘一法师正是用苦行僧式的生活,来决绝地割除往日轻裘珍馐的日子,磨砺一种坚韧的意志,培育一颗慈悲的道心。也许,弘一法师正是要在最低处生活,繁华便消散了,欲望便涤尽了,眼里便总是美好,心里便总是满足。
弘一法师掩关心坚,在居处正对院门的窗口贴了“虽存犹殁”四字,以辞谢来客。时有当地长官慕名求晤,弘一法师也是称病辞谢。新任道尹张宗祥只身相访,寂山长老推托不掉,只得持道尹名片求弘一法师见一下。弘一法师闻言,两颊泛红,终而急颂“阿弥陀佛”圣号,垂泪对寂山长老说:“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乎朋友?乞婉告以抱病不见客。”
而一位做小贩的老婆婆,以平生积蓄来寺做功德。弘一法师却主动地与其道场,并且亲提钟鼓,极尽虔诚地为老婆婆求福。
微斯人,依然特立独行,至情至性,是大心,是凡夫,是亭亭净植的那一缕绝俗遗世的妙香。
掩关的日子枯寂而又清苦,却也充满了证道的喜悦。此期,弘一法师除了学律著述,依然写经不止,先后手书了《赞礼地藏菩萨忏悔仪》《佛三身赞颂》《佛说无常经》《佛说略教诫经》《增壹阿含经》《杂阿含经》和《本事经》等多种经典,是弘法妙谛,也是艺术瑰宝,其境界之高几不可仰视,其向度之深复难以探求。
是年,弘一大师俗家次子李准得子,写信请求大师赐名,大师以扬善普度为本,为其取名“增慈”。
1921年年底,得悉老友夏丏尊发心皈佛的消息,弘一法师真是颇付感慨,不由想起,只在几年前,夏丏尊还对自己出家不理解,现在竟然已经开始实践佛家的修持生活,每天早晚持“阿弥陀佛”圣号。老友终于迈出关键的一步,弘一法师欢喜不已,当即挥毫书写蕅益大师等前辈高僧大德的法语以赠:
待无累时而修行,何如藉修行而脱累,且尘劳逼迫,正可警悟苦空,磨砺礲情性。世情淡一分,佛法自有一分得力。娑婆活计轻一分,生西方便有一分稳当。
也许是关中闲暇,忆及夏丏尊与自己不弃不离的情谊,一时兴起,以自己的别号“大慈、弘裔、胜月、大心凡夫、僧胤”为内容,奏刀连治五印。刻过,还写下段情意殷殷的跋文:
十数年来,久疏雕技。今老矣,离俗披剃,勤修梵行,宁复多暇耽玩于斯?顷以幻缘,假立私名以别字,手制数印,为志庆喜。后之学者览兹残砾,将毋笑其结习未忘耶?……余与丏尊相交久,未尝示其雕技。今赍以供山房清赏。弘裔沙门僧胤并记。
是真才子,是伟丈夫,是阿伽陀,其真情总是时不时地便横溢而出。只是读着题跋的文字,就仿佛看见弘一法师奏刀时兴奋的神情,又仿佛看见弘一法师题跋时嘴角的微笑。
由老友夏丏尊,弘一法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个同样厚道诚实的老友杨白民。在为夏丏尊写下蕅益大师等前辈高僧大德的法语以后,似乎意犹未尽,又似乎责任在胸,弘一法师想起法常首座的辞世词,便提笔为老友杨白民写了下来:
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珽珽谁夸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1922年初,法师俗妻俞氏病逝于天津,终年45岁。弘一本欲北上奔丧,无奈北方正值“直奉大战”,未得成行,由李文熙率李瑞送殡。
归计未践,弘一法师特地为前尘亡妻关中设灵,诵授自吴璧华居士的往生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以超度亡妻,希望能够安慰那个在往生路上踽踽独行的孤魂。
皈依佛门,都说尘缘已经断绝。如果真的断绝,为何还要苦苦地参学,苦苦地修证?前尘才子,今日佛徒,不过是一路风景的两个段落,豪华绚丽渐入清凉真淳。前尘繁华,正是烦恼,正是磨砺,从烦恼里淡出,心上便磨出智慧的光明来了。
弘一法师才情之高,佛性之厚,慈愿之大,断然不会忘记那些前尘旧事,只是那些前尘旧事已经化作了深广的悲怀。抛妻别子,一去不回,忽忽已经是15年的光景。15年,红尘里颠踬,佛土上修证,那个家,那个苦苦撑持着家的兄长,那个可怜的寂寞的寡欢的女人,那两个时常依门悬望父亲归来的小儿,那一段未了的尘缘,一直深藏在心的最幽微处,时不时地便疼痛起来,尖锐地疼痛起来。
又一眨眼间,弘一法师在瓯江畔潜修已经过去大半年。这期间,寂山上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慈爱,让他那颗孤苦的心时时处在温暖和光明里。弘一法师又想到佛律上的规矩,云水僧住在一个寺庙里,依律须拜住持为依止师。弘一法师觉得,于情于理,于对寂山长老道风的崇仰,拜师一刻都不能耽搁。寂山长老知道弘一法师的拜师之意,坚辞:“余德鲜薄,何敢为仁者师?”
弘一法师诚恳致意:“吾意永嘉为第二故乡,庆福寺作第二常住,俾可安心办道,幸勿终弃。”
弘一法师又请周孟由、吴璧华二居士出面恳求,寂山长老乃默允。翌日,弘一法师携带毡子至方丈室,亲把毡子铺在座椅上,恭清寂山长老上坐接受拜师礼。寂山长老始终不肯就座,弘一法师只得向空座顶礼三拜,从此尊称寂山长老为“师父大人”,终身以师礼事寂山长老。
庆福寺闭关,弘一法师还从蕅益大师的《录峰宗论》里选录部分格言,辑成一册《寒笳集》,以供人们随时参学。
少年高文彬为弘一法师护关,日夕相处,深受感化,遂生出家之念。弘一法师觉得僧材难求,竭力向寂山上人推荐高文彬。寂山长老却以为高文彬年龄太小,识性未定,将来良莠难卜,没有应允。弘一法师为请求师父恩准侍者出家,在寂山长老面前长跪不起,并请来吴譬华、周孟由二居士担保。
此前,弘一法师在虎跑寺,已破例收了一个少侍年者宽愿为徒。眼下,已经不能再违背不蓄徒众的前誓,作高文彬之师。于是,他让高文彬拜弘伞为师,取名因弘,号白伞。因弘,因了弘一,因了弘伞,而结佛缘。其实,还暗含了他与因弘之间心意相通的师徒情分。此后,因弘多照料弘一法师饮食起居,宽愿负责对外联络,多陪伴师父外出云游。
僧材难得,宽愿和因弘后来果然成材,一主虎跑寺,一主庆福寺。
1923年春天来临的时候,弘一法师已经在永嘉庆福寺里闭关静修了整整两年。当弘一法师抬起头,越过早春似绿还枯的树枝,越过茫茫的大原,他看见了熟悉的人间,看见了深爱的亲朋故旧,看见了红尘里的芸芸众生。弘一法师毅然破关而出,携徒宽愿,访学于丛林之间,行走于尘世之中,弘法利生,救心济世。
法师离开温州前,书一联惜别:“临行赠尔多无语,一句弥陀作大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