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海上风情



  

  烟花巷柳

  毫无疑问,不论是在天津,还是在上海,青年时代的李叔同,与艺界女子或风尘女子的来往实在不少,因此,说李叔同一度寄情于声色场上并不是一个过分的结论。

  从李叔同的儿子李端先生的《家事琐记》一文中注意到,那个时候,李叔同家里很富裕且在上海也有资财。有了这样的经济条件,加上他交结的又是风流于上海的艺文人士,生活上的声色情场也就在所难免。

  但我们也不能全用一般的人情世故去理解李叔同的言行作为。著名美术家姜丹书在其《弘一大师传记》中对李叔同有这样的描述:

  上人年少翩翩,浪迹燕市,抱屈宋之才华,生叔季之时会,一腔牢骚忧愤,尽寄托于风情潇洒间,亦曾走马章台,厮磨金粉,与坤伶杨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谢秋云辈以艺事相往返,抑莲为君子之花,皭然泥而不滓;盖高山流水,志在赏音而已。

  李叔同到上海后,短短几年时间便已经蜚声书画诗文、翻译及出版等各界。但忧心国事的惆怅、情怀无纵的忧思、以及对音律等的梦寐都不是他学习或讲学、创作或出版能一概抒发的。

  李叔同和古往今来的潇洒才子一样,会偶尔浪迹于声色情场,出入于艺妓闺阁之中,其行迹多是杜牧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他于天津时交结坤伶杨翠喜,于上海交结名妓谢秋云、朱慧百、李苹香等,往复诗词,把个翩翩年少的惆怅风情尽寄于间。

  那个时候和之前一样,大凡美妙的音律诗词相和多集于燕市,所以在很多时候,李叔同的烟柳雾莲亦是高山流水,志在赏音而已。所谓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1904年,李叔同为歌郎金娃娃之赋《金缕曲·赠歌郎金娃娃》便可见其意: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喜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前都成馀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器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好一个“领略那英雄器宇”,好一个“销尽填胸荡气”!单是这样铮铮的文字,就可以想象那唱来的铿锵。然而呢?“笑我亦布衣而已!”尽心天下,却是时事无常,故“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如此而已啊,我李叔同能如何?于此间,把盏金樽,醉里轻狂。所以,“休怒骂,且游戏!”

  由此可见,李叔同并不是风月场中的行尸走肉,而是在秦楼楚馆中,寻觅情趣相投的另一种知己。他和古往今来的诸多风情才子一样,对那种性格开朗、思想现代、才貌双全的女子尤为钟情。

  红颜知音

  杨翠喜是李叔同的第一个红颜知音,早在天津时候就因李叔同钟情于梨园风雅而交往相悦,但这一份刻骨铭心的初恋,最后却无果而终。

  李叔同到上海后,仍在闲暇时候继续往返于秦楼楚馆中。这除了他的风雅之性使然,吸引他更多是诗文曲画文艺与知遇感和之情,而他交往的名妓不仅美貌,亦多才多艺。期间,李叔同与名妓李苹香多有诗词唱和。

  提起皖南名妓,人们马上会想到赛金花,而很少有人会知道李苹香。赛金花因为在八国联军侵华期间,保护北京民众和京城文物有功,而成为近代名噪一时的人物。李苹香是二十世纪初旧上海的名妓之一,因颇具诗才,所以有“诗妓”之称,在风流文人中很有口碑。

  当年,李苹香和李叔同有一段诗缘、情缘,以李叔同的名气,李苹香想不出名都难了。而且,当时有李叔同作序,章士钊还亲自为她写了一部传记。

  李苹香的父亲是徽州人,她很可能并没有在徽州生活过。关于她的具体生平,章士钊在《李苹香》一书的第二章《李苹香之幼年略历》里交待得很清楚。李苹香贯籍徽州,本姓黄。黄姓是徽州望族之一。到李苹香父辈时,家道已中落。“橐笔四方,遂举家迁于浙之嘉兴。光绪庚辰(1880年),苹香生于嘉兴。”橐笔四方,本指文人的笔墨耕耘,这里大意是指李苹香的父亲在外以笔墨之事谋生,很可能是做书吏之类的活。

  为名妓作传,好像是文人的嗜好。作为身份卑微的妓女,在操守气节上,要是有可圈可点之处,往往会激起文人们强烈的怜香惜玉之心,乃至为她们树碑立传。

  章士钊在为李苹香作传时署的是一个日本式的名字“铄镂十一郎”。李叔同在作序时,也取了一个笔名叫“惜霜”。

  李苹香的真名叫黄碧漪,入乐籍后曾先后化名李金莲、李苹香、谢文漪等。

  李苹香是著名的才女,写得一手好诗词。这样,她的品位和身价就不一样了,起码她在文人圈子里就很有市场和影响。李苹香的居室名叫“天韵阁”,她的好几部诗文集就是以居室名命名出版的,如《天韵阁诗选》《天韵阁尺牍选》等。李苹香自幼聪颖,爱好学习,她小时就整日手持诗书吟咏不止,并且显示出了非凡的诗才。她8岁时就开始作诗,据说,当地一位名宿在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她的诗作,读后拍案叫绝地说:“此种警艳,当于古人遇之,至于今人,百年来无此手笔!”用这样的话来评价一个8岁孩子的诗作,显然有些夸张了,但李苹香幼时的聪明可见一斑。到了李苹香及笄之年,上门说亲者踏破了门槛,但都遭到了黄家的拒绝。她的父母见女儿满腹诗书,心想这个女婿的标准可不能低了,想好好地物色一番。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是这样一位天才少女,却因为偶然的一次受骗,被彻底改变了命运。

  1897年,李苹香18岁时,上海的洋商举行赛马会,也不知是谁的提议,反正,李苹香与母亲以及异母兄弟三人,一道出了门,到上海去看赛马会。结果,这次出行就成了李苹香命运的转折点。享受繁华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母子三人可能是第一次来上海,不免贪玩了几天,大概也没在意大上海的物价这么高,几天一过,不知不觉就一下子用光了盘缠。等到发现囊空如洗时,母子三人吓了一跳,旅馆费还没算清呢,还有回家的路费,这大上海人地生疏的,怎么办呢?估计李苹香的母亲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乡村妇女,以致越错越离谱。

  当时,他们隔壁正好住着一位潘姓客人,三十来岁,长得丑陋,自称是嘉善县人,与李苹香老家嘉兴是邻县。当他发现李苹香一家三口困于旅馆无法归家时,就热情地以老乡的名义,表示愿意资助。实际上,潘某看上了青春貌美的李苹香,他正愁着找不着机会。有了这层阴谋,可以想见,潘某是如何大献殷勤了。他让李苹香母女在上海继续玩几天,玩个尽兴,一切费用由他支付。几天一过,看看火候差不多了,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潘某提出要娶李苹香为妻。

  可怜母女三人一下子傻了眼,真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奈,李苹香只好委屈地听从了母兄之命,跟这个潘某住到了一起。

  然而,灾难还远没有结束。没想到,这个潘某根本就是个无赖,他的家中早有妻子儿女。原配妻子见他另结新欢,根本不许他进门。于是,潘某只好带着李苹香来到了苏州。这生计问题怎么办呢?潘某本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他不过略施小计,就骗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在困顿之下,竟然要李苹香去做妓女,他自己当起了掮客,专门拉生意。可怜李苹香一个弱女子,根本无力反抗,只好任潘某摆布了。

  不久,潘某带着李苹香来到了灯红酒绿的大上海。上海的妓书是分等级的。来到上海后,由于李苹香才艺出众,很快成为一名高等妓女。她本来就擅写诗词,出口成句,很快被文人们授以“诗妓”之誉,成为上海名花,声名日盛。

  李叔同与李苹香相识于1901年,两人一见倾心,均有相见恨晚之感,互相引为知己。他与沪上名妓朱慧百、李苹香和谢秋云等都是好友。但是,李淑同与李苹香的感情,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交往。

  李叔同第一次来到李苹香的天韵阁,就以“惜霜仙史”之名赠李苹香七绝三首:

  沧海狂澜聒地流,新声怕听四弦秋。

  如何十里章台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最高楼上月初斜,惨绿愁红掩映遮。

  我欲当筵拼一哭,那堪重听《后庭花》。

  残山剩水说南朝,黄浦东风夜卷潮。

  《河满》一声惊掩面,可怜肠断玉人箫。

  这几首诗,以抒发愁绪为主,表面上是写给李苹香的,实际上,李叔同在诗中描写的主要还是自己当时的心迹。那时,国事日非,神州昏晦,李叔同空有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不知初识李叔同的李苹香当时是否读懂了他复杂的心迹。

  应该说,作为赠诗,尤其是赠给一位刚刚相识的名妓,一般会在诗中将对方的才艺美貌歌颂一番,相比这一类诗词,作为赠诗,李叔同这3首袒露心迹的诗似乎并不是很合适。但是,也正是因为刚刚相识就向对方吐露心声,也可看出李叔同对李苹香的信任,他把她是看成知音的。

  后来,李叔同进入南洋公学学习,他与李苹香的交往更加频繁了。除了上课,他的空余时间几乎都是和李苹香待在一起。才子佳人,诗酒唱和,风花雪月,情深意长。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数年之后,由于母亲病故,李叔同深受刺激,决意告别诗酒风流的上海洋场,远赴日本留学。

  李叔同与李苹香以诗相识,当然仍是以诗告别,他又写下《和补园居士韵,又赠苹香》七绝四首。这四首诗充满了离愁别意,估计就是作于离别前夕的:

  慢将别恨怨离居,一幅新愁和泪书。

  梦醒扬州狂杜牧,风尘辜负女相如。

  马缨一树个侬家,窗外珠帘映碧纱。

  解道伤心有司马,不将幽怨诉琵琶。

  伊谁情种说神仙,恨海茫茫本孽缘。

  笑我风怀半消却,年来参透断肠禅。

  闲愁检点付新诗,岁月惊心鬓已丝。

  取次花丛懒回顾,休将薄幸怨微之。

  “梦醒扬州狂杜牧,风尘辜负女相如”,李叔同是在说杜枚,实际上是在借杜说自己,他要告别了,不得不辜负红粉佳人了。“一幅新愁和泪书”,他是付出了真感情的。

  李苹香也写了不少诗回赠李叔同,但目前能见到只有以下3首,借咏落花感怀命运:

  潮落江村客棹稀,红桃吹满钓鱼矶。

  不知青帝心何忍,任尔飘零到处飞!

  春归花落渺难寻,万树阴浓对月吟。

  堪叹浮生如一梦,典衣沽酒卧深林!

  凌波微步绿杨堤,浅碧沙明路欲迷。

  吟遍美人芳草句,归来采取伴香闺。

  这3首绝句,足以看出李苹香的诗才。诗的内容尽管不脱闺怨一路,但写得凄凉无奈,自己人生的种种不幸隐迹其中:命若落花,四处飘零,浮生如梦,只求一醉。

  李叔同从日本留学回来后,仍然留在上海。不过,那时,他已忙于教学,参与南社的各种活动,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流连在风月场所中的风流公子了,他与李苹香可能再也没有见过面。

  1918年,李叔同将自己的存书、书画作品以及印章全部捐赠了出去,其中将名妓朱惠百、李苹香所赠诗画送给了好友夏丏尊。从此,他斩断尘缘,正式出家,隐居丛林,云游各地。

  一段才子与诗妓的情缘,就此风流云散。

  在那一段风流浪漫的岁月里,谢秋云也是与李叔同惺惺相惜的一个风尘女子。

  在李叔同眼中,谢秋云最能善解人意,也最能理解和安抚他忧闷的心情。八国联军入侵,中华民族蒙受奇耻大辱,李叔同为国事悲愁,常到谢秋云住的地方一个人喝闷酒。每遇这样的时候,谢秋云从不劝阻。她知道生此龌龊的世界,借酒浇愁是古往今来读书人的一种发泄方式,以此来缓和痛苦的情绪。1905年8月,李叔同写了一首诗《七月七夕在谢秋云妆阁,有感诗以谢之》:

  风风雨雨忆前尘,悔煞欢场色相因。

  十日黄花愁见影,一弯眉目懒窥人。

  冰蚕丝尽心先死,故国天寒梦不春。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李叔同自己知道,他的寄情声色,是对天寒不春现状的担忧,是自己忧愤心情的一种宣泄。所以,李叔同说:“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

  挽歌长逝

  对于这段时间的烟花柳巷之迹,风情浪漫之戏,李叔同之后的许多敬仰者经常采取回避或否认态度。其实,这正是凡胎肉身之人的真情常态。

  对于悟性极高、心性斐然的李叔同来说,凡事认真执着的俗世历练才是他后来空门超然的根基。一个人,如果没有经历过红尘俗世的洗礼,修为只能是纸上谈兵。

  所以,李叔同在经历了种种风月之事后,开始明白家事、国事不是担忧或者宣泄便能解决问题的,必须要面对。就在他出国游学日本的前两三年,他对自己的这些行为就有了反思和忏悔之意。

  早在1902年秋,李叔同在致许幻园的一封信中写道:“希濂兄已不在方言馆,终日花丛征逐,致迷不返,将来结局,正自可虑。”他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方式,为将来的出路忧虑了。而且,尤其让其忧虑的是,到了1905年的春天,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

  “母亲病了!”李叔同自言自语着,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因为母亲好像从来没有病过,他一直以为母亲的身体很好。“她不会倒,她才40多岁的人哪!”李叔同望着墨黑的天空,依然有些不能相信。

  然而有一种意念告诉他,春尽了,该走的人,也要走了,命运是挽留不了的!

  这就是“情”,情爱的结果,包括那些挚爱的亲情和倾心的爱情,都是悲剧!李叔同忽然有些愤懑,之后,便是一种难言的失落。

  “不管如何,明天我要抗母亲的命,为她请医生!”李叔同带着满心的痛苦、决心,走回自己的房子,妻子每天深夜,都守候着他,直到他回来。他和她面面相觑,然后一起来到母亲的房间。

  床前,一盏油灯,灯芯如豆。母亲的病,真的不轻了!

  李叔同知道母亲的生命已无法强留,满眼噙着泪水,到市上去,找一口好寿材,以报答母亲的恩惠。“母亲艰苦的一生,只落得这一点报偿!”

  李叔同在街上寿材店选了一件上材,订好送到家。刚到门外,妻子的哭声便传出来了,许幻园家的男女老少也都过来了。他知道不好,一头栽进门,母亲的寿衣已经穿好,闭着眼躺在床上。临死时,王氏也没留下一句话,因为一切都来不及了——母亲走得太快!

  这时,只见李叔同木然靠在门上,张开嘴,想喊声娘,可是嘴没张开,晃几晃,便晕倒在地上。

  他的朋友们,得着噩耗也都来了。这些人把李叔同唤醒,他甩脱他们,踉踉跄跄,移到母亲身边,跪下来,捧起母亲冰冷的手,只是无声地,幽幽地哭!

  “母亲!26个年头的养育之恩,只有在梦中报答您了!”

  “母亲!您活在世间40多年,除了带走难忘的痛苦,世间有什么东西给你安慰?”

  “母亲!从今天起,孩儿的幸福,已经伴着您的灵魂,一道离开了人世!”

  李叔同写下了一首《哀辞》:

  松柏兮翠蕤,凉风生德闱。

  母胡弃儿辈,长逝竟不归?

  儿寒谁复恤,儿饥谁复思?

  哀哀复哀哀,魂兮归乎来。

  如此哀婉的曲词,是李叔同写给他母亲的悼词。母亲的离去,让他有了锥心刺骨的大恸,李叔同曾一度陷入了凄楚、悲哀、痛苦、绝望之中。他反复地回忆着母亲在世的场景,经过慎重思考,决定一反旧礼,为母亲举办一场新式葬礼。

  为了让母亲归葬于李家的祖坟,李叔同与妻儿一起扶柩,回天津老家为母开吊出殡。可是,到达天津以后,李叔同为了母亲与老家的人发生了一起冲突。关于这一事件,李端先生的回忆文章写到:

  我祖母的灵柩运回天津以后,我的二伯父借口我祖母是“外丧”,不能进旧宅的大门。为此,我的父亲不依,和我的二伯父闹了一仗。他们兄弟间的公开闹矛盾,这是第一次。经亲友调停说和,才让我祖母的灵柩进了旧宅,后即择日举殡,安葬在新开河边张兴庄以北的李氏祖茔内。

  李叔同为母亲举行葬礼时,完全西式化,整个仪式简朴感人。据记载,在葬礼上,由吊唁者致悼词,全家穿的是黑色的衣服,而不是传统的白衣披麻戴孝。最让人侧目的是,李叔同在丧礼上边弹钢琴,边唱悼歌。在世人的不解中,25岁的李叔同用这种异乎寻常的方式来感怀母亲的命运,也发泄着对妻妾制度的不满。

  李叔同还在《大公报》上发布“哀启”,声明概不收受呢缎、轴幛、银钱、洋圆等物,可以送挽联、纪念诗文、花圈等;参加追悼会的人,不行旧礼,愿意者改行鞠躬礼。

  这一举措,开辟了国人丧礼新形式之先河,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轰动。他这种有别于传统葬礼的举动,立即引起了该报的极大关注,随即以《记追悼会》为题,对李叔同为母亲举办文明丧礼的过程进行了跟踪报道。

  此外,报纸还对出席追悼会的天津各界名流进行了介绍,并赋予李叔同“新世界之杰士”美誉。正是由于《大公报》的介入,极大地提升了李叔同革新丧礼在当时社会上的影响,引领了文明风尚。

  李叔同还写了一首歌曲《梦》,以表达对母亲深深的爱和悼念: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酪兴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

  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这是李叔同亲自为母亲写的挽歌。当弹奏这首歌曲时,李叔同那个有些保守的大妈流泪了,对他说:“我死的时候,你也把这首歌给我唱一遍好吗?”当年的那个大家庭里,那个大妈其实对他母亲并不是太好。

  李叔同很早丧父,早年的教养培育,基本靠他的生母王氏,是以奉母至孝。李叔同在上海时期,上有慈祥的母亲、下有贤惠的俞氏夫人和两个孩子,家庭生活是幸福、祥和的。可以说,这一时期是李叔同充分享受亲情乃至物质利益的时期。李叔同曾说,“那六年,从21到26岁之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没有母爱的生活,对一个性情至纯的人来说,如忽然天空游丝,没有牵绊,任情飘荡,可是也没有归处了。母亲的死,让他把世相又看穿了一部分!

  生死无常的无奈再一次袭击了他。治丧之后,李叔同改名李哀,字哀公,以示对母亲的追念。安置好妻儿后,他只身回到上海,开始更为认真地思考未来,思考家事国事天下事的前途和命运。

  6月间,在取得南洋公学的文凭后,26岁的李叔同认为自己的“幸福时期已过去”,“人生已了无牵挂”,决定东渡日本,研究艺术,寻求救国图存的道路。

  临行前,李叔同写下了他一生最为荡气回肠的《金缕曲》:

  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山河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叹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

  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苍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

  这时的李叔同,不再逍遥于他在大上海所博取的名利,也不再风月无边地诗话岁月,他清醒地知道:即使他曾经“二十文章惊海内”,终究是“空谈何用”。赤子肝胆,要我中华崛起,惟听那“苍龙狂吼”!此时的中华,日日若“长夜凄风”,眠不得啊,怎能眠?欲度群生,“那惜心肝剖”!一切,一切都只为“是祖国,忍孤负”!

  好一阕披肝沥胆的《金缕曲》!中华几代人的积愤和着血肉都在这首《金缕曲》里被李叔同一倾而出,现代作家柯文辉言及这首《金缕曲》时说:“即平生只作此阙亦足不朽!”

  这一年的7月初,26岁的李叔同,穿一领灰布袍,踏上了东渡日本的航程。

  海风拂拂,海浪滔滔,故国离他愈来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