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窦交恶


  建元六年(前135),权倾朝野的窦太后去世了。韬光养晦的汉武帝终于可以进行未完成的理想蓝图,曾经的新政班底也都在摩拳擦掌,准备再一次大展身手。有道是,岁月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昔日同为新政重臣、互为战友的窦婴和田蚡,却日益情转凉薄,进而势不两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窦婴罢相 灌夫卸甲

  面对窦太后的干政,汉武帝没有任何盲目之举,而是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现实。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举动——不和窦太后争一日之高低。窦太后此时拥有的最大资本是权势,武帝拥有的最大资本是年龄(此时汉武帝十七岁)。汉武帝有足够的时间等待,等待历史赋予他的机会。少年天子所表现出来的冷静、理智、淡定令人惊讶!人们常说,机会有时比才干更重要。上哪儿去寻找机会呢?有时候,机会是等出来的而不是天下掉下来的。汉武帝注定是历史的宠儿,历史也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当然,在等待中汉武帝亦并非一无所为。建元五年(前136),历朝三代的窦太后进入了生命倒计时阶段,此时的她再无心力去干涉政事,于是汉武帝此时果断地在中央设立五经博士,为日后重振儒学做足了准备。

  “五经”,是指《诗经》《尚书》《仪礼》《周易》《春秋》五部书。汉文帝时已经把《尚书》和《诗经》两书定为官学,设立了博士。汉景帝时又将《春秋》定为官学,设立《春秋》博士。汉武帝建元五年,又在文、景两朝的基础之上增加《周易》和《仪礼》,合为五经。每经都设立学官传授,五经均立博士,合称为五经博士。虽然五经并非儒家的专用品,但是,儒家一向尊重五经,以致后人都将五经与儒学相联系。

  中国古代的博士是学官,和我们今天所说的作为学衔的博士大不一样。

  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这实际上是汉武帝在为窦太后百年之后重振儒学做准备。由于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一事没有牵涉中央的人事变革,也没直接威胁到窦太后的权势,因此,窦太后对此事没有进行干预。这说明年轻的汉武帝正在悄悄地为“后窦太后时代”重新尊崇儒学做准备。

  建元六年(前135)五月,历经文、景、武三朝的窦太后去世。历史终于将汉朝的指挥棒完完全全交给了武帝。刘彻,你的终究会是你的。

  窦太后之死对汉武帝而言,具有实质性的意义:

  首先,黄老思想在西汉中央政府中的最后支撑点消失了,也意味着汉武帝尊儒的最后一道障碍被清除了。

  其次,汉武帝基本上可以自由地行使皇帝的权力了,任命自己喜爱和信任的大臣了。

  在思想领域和权力分配上,汉武帝都掌握了绝对的控制力,是他大施拳脚的时候了。果然,窦太后去世后的第二年(元光元年,前134),汉武帝以办理窦太后丧事不力为由撤了窦太后任命的丞相许昌、御史大夫庄青翟,任命武安侯田蚡为丞相、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田蚡是在建元二年(前139)与窦婴同时被窦太后撤职的,但是,这一次田蚡出任丞相,窦婴却不在汉武帝任命的朝中重臣之列,这是为什么呢?

  窦太后于建元二年强行改组朝廷中央政府的班子之时,丞相窦婴和太尉田蚡同时被撤职,在家赋闲。但是,田蚡有他姐姐王太后支撑,实际上仍然说话算数,因为他可以通过他姐姐王太后继续对汉武帝施加影响。

  窦太后是窦婴的政治靠山,窦太后亲自撤了窦婴的丞相之职,因此,窦太后在世之日是不可能再起用窦婴了。窦太后去世之后,窦婴的政治靠山不存在了,窦婴在政坛上复出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田蚡之所以能够在窦太后去世之后在政坛复出,主要得力于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王娡。王娡这个女人非常不简单,太皇太后窦太后在世之日,她不显山不露水。太皇太后窦太后一去世,王娡成了后宫的掌门人,就立即向她的儿子汉武帝施加影响,田蚡的复出有其必然性。

  而此时的窦婴,也只能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郁闷中,赋闲在家了。

  现在看来,建元二年窦婴被窦太后撤除丞相之职是他一生政治生命的终结。

  第一,窦婴站错了队。窦婴的组织路线应当属于窦太后一派,而窦婴的政治倾向却是窦太后坚决反对的儒家。这样,窦婴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站队站错了。窦婴如果是一位政治投机商,他就理应站在窦太后一边支持黄老之学以博取窦太后的支持。但是,窦婴却偏偏站在了汉武帝和田蚡所提倡的儒家一边。窦婴在政治上站错了队,自然得不到窦太后的支持。所以,建元二年窦婴被窦太后撤职实属必然。

  第二,窦太后能够给予窦婴的支撑时间非常有限。历经文帝、景帝、武帝三朝的窦太后尽管此时炙手可热,一言九鼎,但是,迟暮之年的窦太后给予窦婴的支撑时间是非常有限的。

  因此,作为上一代外戚代表的窦婴的政治生命因建元二年的被撤职而走到了尽头,因为他的政治靠山即将不存在,而作为下一代外戚代表的田蚡却处在蓄势待发的阶段,因为他的政治靠山王太后正如日中天。

  窦婴作为老一代外戚的代表人物,虽然不能在政坛上复出了,但是,晚年的生活因为皇亲国戚的身份也应当过得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可是,窦婴却在元光四年(前131)十二月被杀。这是为什么呢?

  窦婴之死牵涉到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这个人就是灌夫。因此,要了解窦婴之死,必须了解灌夫。那么,灌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灌夫的父亲原为刘邦手下骑兵司令灌婴的门客,灌婴是最后率五千骑兵追杀项羽的将军,也是在吕后死后奉吕产之命讨伐齐王刘襄却和齐王刘襄联手对吕禄、吕产形成重大威胁的将军,正是由于灌婴受命吕产讨伐齐王刘襄却在荥阳临阵倒戈,才造成周勃、陈平敢于在京城诛除诸吕。因此,灌婴也是平定诸吕的大功臣。

  灌夫的父亲灌孟原本叫张孟,是灌婴手下的一位门客,因为在灌婴手下得到提拔、重用,才改张姓为灌姓,由张孟改为灌孟。吴楚七国叛乱时,灌孟和灌夫同时参战,灌孟当时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军队对“大龄武将”出战是有很多限制的,这种限制其实是对灌孟的一种爱护。但是,灌孟却偏偏不服老,打起仗来专门往最危险的地方冲。结果,灌孟战死疆场。

  汉朝军法规定,父子两人同时从军,一人战死疆场,另一人可以扶丧回家。但是,灌夫却继承了他父亲强烈的冒险精神和不屈意志,不愿扶丧回家而坚持要留下来参加平叛,并且扬言非要取吴王刘濞或者吴国将军的头来为其父报仇(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与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于是,灌夫招募了几十位敢于冒险的壮士去闯吴军大营,等到冲出汉军军营大门时,只有两位壮士愿意跟随他,还有十几位家里跟来的奴仆,其余的壮士都胆怯了。灌夫冲进吴军大营,杀了几十名吴军士兵,再也冲不进去了,只好退回来。等回到营中,跟随灌夫的十几位家奴全部战死,两位壮士只剩下一位,灌夫自己身受十几处重伤。幸亏军营有非常好的刀伤药,灌夫才得以保全了性命。但是,伤势一好,灌夫又想去闯吴军大营,并且说自己去过一次吴军大营,非常熟悉吴军大营的道路,结果灌夫第二次闯吴楚叛军大营一事被太尉周亚夫坚决阻止了(夫身中大创十余,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虽然灌夫没有再闯吴军大营,但是,灌夫打仗不怕死的名声却传开了。

  吴楚七国之乱结束之后,灌夫因为作战勇猛(其实是鲁莽),名声大噪,被汉景帝封为中郎将(皇帝侍卫武官),但是,仅仅过了几个月,灌夫就因为违法而被撤职(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这说明灌夫只是一介武夫,打起仗来因为不怕死所以博得了巨大的名气。但是,个人的自控能力太差,情商极低。和平年代一做官,立即就露出了马脚——他不是一个奉公循法的公务员。

  汉武帝即位的当年,认为淮阳(今河南淮阳)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任命以勇猛著称的灌夫任淮阳太守(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第二年(建元元年),又调灌夫到中央政府任太仆。太仆是皇帝专用车队的队长,属于九卿之一,只有皇帝非常信任的人才能担任此职。汉武帝任命灌夫担任淮阳太守、太仆,说明年轻的汉武帝非常信任灌夫。

  但是,灌夫的本性却不能改变。好勇斗狠、争强好胜的人在打仗时会是一个好手,但在和平年代里,一旦卸甲,就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了,甚至还会是社会的不安定因素。建元二年,灌夫和窦太后寝宫(长乐宫)的卫尉窦甫两个人喝酒时闹了矛盾,结果,灌夫一怒之下把长乐宫卫尉窦甫痛打了一顿(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一位皇帝的太仆竟然因为喝酒打人,而且打的又是窦太后的娘家弟弟、太后寝宫长乐宫的卫队长。太过分了!汉武帝一看灌夫闯了大祸,担心窦太后知道之后要杀死灌夫,赶快将灌夫调到燕国去做国相。但是灌夫在燕国国相的位置上也只干了几年,又因为触犯法律被撤职。从此,灌夫便闲居在家(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岁,坐法去官,家居长安。《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可见,灌夫虽然打仗勇敢,但是,控制自己情绪的情商太差,他并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官员。

  通过灌夫的行为,可以看出灌夫这个人有三大特点:

  一是贪图虚名。

  灌夫特别不喜欢比自己位高的人。见了这些人,他不但不以礼相待,还常常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他们。反过来,对待那些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他反倒非常客气,非常有礼貌。越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灌夫越要提携这些地位低的人(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灌夫欺强却不凌弱的做法非常反常。人们往往看重比自己位高的人,至少敬重比自己位高的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灌夫恰恰相反,他专找有权有势的人开刀,目的只能有一个:为自己博一个不巴结权贵的好名声。灌夫的这种做派,很容易为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二是贪杯闹事。

  灌夫为人刚直,爱喝酒,喝多了就借着酒劲耍酒疯(为人刚直使酒)。本来人在喝酒之后就容易失言、失态,灌夫又特别贪杯,所以,灌夫的这种性格对他自己非常不利。灌夫因为酒后不和痛打窦甫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三是乡里豪强。

  灌夫平时交往的人多是老奸巨猾(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他本人是家乡颍阴的豪强,他的宗族依仗着灌夫的势力在颍阴一带为非作歹。当地百姓对他恨之入骨,甚至流传着这样的民谣:“颍水清清,灌氏安宁;颍水混浊,灌氏灭族(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的这种家族背景同样是一大祸根。汉代开国以来,一直对豪强采取打击的政策,汉武帝更是如此。西汉政府开国以来一直坚持打击地方豪强,原因有两点:一是地方豪强势力威胁中央集权,二是地方豪强势力欺凌百姓。所谓地方豪强,说白了就是黑社会势力。打黑除恶是汉代中央政府一以贯之的政策。灌夫的这种家族背景有可能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无论灌夫是不是黑社会的,本来都与窦婴不相干,窦婴怎么会结交上这么一位惹是生非的人呢?

  这件事缘于窦婴的一个爱好——爱养门客。窦婴的做派很像战国时期的信陵君,爱养门客。窦婴得势之日,他的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但是,先是被窦太后罢相,然后又伴随着窦太后的下世,窦婴的政治生命结束了,越来越不受重用,“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在政治集团中屡见不鲜,那些奔着荣华富贵到窦婴家来的门客,眼见着前途暗淡,一个个借故离开了已经失势的窦婴,有些门客甚至对窦婴的态度也变得傲慢起来(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从极为尊敬到傲慢无礼,反差的确太大。但是,这是一个客观现实。清醒理智地接受这一现实,平静坦然地面对这一现实,可以使窦婴平平安安地度过晚年。非要为此争一个高下,将会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灾难。窦婴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人生选择呢?

  窦婴对门客的离他而去极为不满。他常常在灌夫面前痛骂那些自己有权时极力讨好他,现在却离开他、冷落他甚至怠慢他的那些门客。他对仍然坚持来家中看望他的灌夫非常高看,视为生死之交,想借助灌夫打击那些过去围绕在他身边现在却又弃他而去的人(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灌夫与窦婴不同。灌夫家中富有,每天家中的食客近百人。但是,灌夫家中门客虽多,有身份有地位的列侯、高官却非常稀少。灌夫看中了窦婴的外戚身份和魏其侯的地位,因此灌夫主动交往窦婴,不甘寂寞的窦婴也非常喜欢灌夫。两个人相互借重,越走越近,甚至相知恨晚(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晩也。《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本来,罢相失势的窦婴和卸甲落职的灌夫相交也罢,相好也罢,并不干他人之事,尤其和炙手可热的丞相田蚡不相干。但是,窦婴、灌夫和丞相田蚡却结下了大怨,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家宴索田 田窦积怨

  窦婴的性格是使气任性,灌夫的性格是好勇斗狠。窦婴自大,灌夫无谋。这两个人越走越近,最终惹出了麻烦事。灌夫虽然失势家居,但是,他并不甘寂寞。有一次,灌夫在姐姐去世的服丧期间,身穿着为姐姐服丧的丧服拜访当朝丞相田蚡。田蚡看见灌夫丧服在身,就随口说了一句话:“我想和你一块儿去拜访魏其侯,不巧,你刚好丧服在身没法去(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田蚡说这话,其实是卖个顺水人情。按照当时的礼制,丧服在身是不能喝酒的。所以,田蚡看见灌夫丧服在身无法赴宴,才说了这句漂亮话,并没有真打算去拜访一位失势的魏其侯。但是,灌夫却误以为这是一个结交丞相的机会,马上回答:“将军既然愿意去拜访窦婴,我怎么敢以丧服在身而推辞呢?希望将军明天一早就去窦婴家(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田蚡真是哭笑不得。本来一句人情话,没想到灌夫却拿着棒槌缝衣服——当真。要不怎么能说是灌夫无谋呢?于是,田蚡只好极不情愿地勉强应允。

  灌夫一看交往当朝丞相的机会来了,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魏其侯窦婴。因为这个丞相不是一般的丞相,他是王太后的弟弟,当今皇上的亲舅舅。

  窦婴听说丞相田蚡第二天一早要来,也大喜过望。赶快打扫房子,准备酒菜,第二天一早就在自家大门口准备迎接。可是,窦婴望穿秋水,一等再等,等到正中午,丞相田蚡也没有来。窦婴便问灌夫:“丞相难道忘了吗?”(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扫,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伺。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一看这个尴尬的场面,心里立即升腾起对田蚡的一股怒火,便亲自到丞相家来问个究竟。此时,田蚡正在睡觉,根本就没有去的意思。原来昨天答应去魏其侯窦婴家喝酒只是一句戏言,内心根本没有打算去(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来到田蚡家,就责备田蚡失言,说窦婴夫妇亲自张罗家宴,从一大早到现在,一粒米都没敢沾,只等着丞相。田蚡听灌夫这么一说,便推说自己昨晚喝多了,忘了这件事,便起身往窦婴家去。去的路上,田蚡又有意走得很慢,灌夫心里这火就燃烧得更厉害了(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灌夫这个人本来就喜爱贪杯耍酒疯,现在憋了两股火,便在窦婴举行的家宴上用难听话刺激田蚡,田蚡听了灌夫的讽刺话,反倒十分冷静,并不发作。窦婴担心灌夫再说下去会惹出什么麻烦,赶快把灌夫给扶了出去,回来又向田蚡反复解释,田蚡竟然喝得酩酊大醉,非常开心地回去了(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其实,田蚡对灌夫的话已经非常反感了,只是没有发作罢了。

  窦婴家宴以结交田蚡开始,却以得罪田蚡结束,真是得不偿失。这件事反映了什么呢?

  第一,反映了窦婴与灌夫虽然失势但仍不甘寂寞的心态(可悲)。

  第二,反映了一代新贵田蚡的骄横(可叹)。

  第三,反映了灌夫的极不理智(可哀)。

  田蚡是丞相,是一代新贵。他本来就没有把现在已经失势的窦婴放在眼中,提出去窦婴家也只是一句客套话。灌夫本来就不该接这话,接了这话,就把自己和窦婴置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不准备家宴不行,因为你已经邀请了田蚡,万一田蚡来了你怎么办?准备了家宴也不行,因为田蚡根本就没打算来,准备也是白准备。好好招待不行,因为灌夫不知道会搞出个什么事来;不好好招待也不行,你邀请田蚡又不好好招待,明摆着是引火烧身。所以,窦婴无论如何做都不可能改变窦太后下世后自己完全失势的局面。

  如果窦婴看清窦太后去世后的政局,了解自己政治上的失势已经成为定局,完全没有必要再结交当朝新贵田蚡。毕竟自己在朝的靠山窦太后已经下世,田蚡的政治靠山王太后正日益显贵。新一代外戚取代老一代外戚是大势所趋。在一个人情社会、背景政治的国度里,看清自己的位置,摆正自己的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窦婴在自己政治失势的情况下交往田蚡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东山再起,二是结交新贵。东山再起可能吗?上一次窦婴出任丞相就是因为田蚡刚刚出道,声望、资历上还比不过窦婴而主动将丞相之位让给窦婴的。这一次田蚡觉得窦婴已无政治后台,不可能再出任高官要职,因此,根本不再顾忌窦婴了。窦婴东山再起无望,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结交新贵,有那个必要吗?能结交得上吗?田蚡岂是一顿饭就能结交上的人呢?

  所以,这次家宴对窦婴来说,是多余而非必要,是祸端而非福祉。

  果然,窦婴家宴不久,发生了一件事,让窦婴再次陷入困境。

  原来,田蚡也敏锐地察觉到窦婴在有意讨好自己,于是,在窦婴家宴之后派门客籍福到窦婴处索要窦婴在京城城南的一片土地。这片土地非常好,窦婴实在不愿意把这块好地赠给田蚡,气愤地说:“我虽然无用了,但是,丞相怎么能仗势夺我的地呢?”灌夫听说这件事之后,大骂籍福(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田蚡派去要窦婴城南之地的门客籍福,担心实话实说引发田蚡和窦婴之间更大的矛盾,便哄田蚡说,窦婴年龄大了,能活几天,不如等他死了再要他这块城南之地也不迟。但是,田蚡不久就听说是窦婴不愿意将城南之地送给他,而且还知道灌夫也掺和到这件事中来了。因此,田蚡勃然大怒:“你窦婴的儿子杀人犯法,是我田蚡救了你窦婴的儿子,现在,我想要你一块城南之地,你怎么这么吝啬?再说,这事不关灌夫的事,你灌夫往里面掺和什么(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城南索田这件事在窦婴、灌夫和田蚡之间结下了大怨。田蚡由此十分恼怒窦婴和灌夫。这是田蚡和窦婴、灌夫结怨的开始。

  窦婴在田蚡城南索田这件事上确实办得不漂亮。

  第一,田蚡之所以敢于公开向窦婴索要城南之田,是看准了窦婴想交好他这个当朝丞相。田蚡之所以看准了窦婴想交好他,缘于窦婴家宴。你不摆家宴,你不让灌夫亲自到田蚡家邀请田蚡,田蚡未必看得出来你窦婴想交好他;你既然摆家宴想结交他这个当朝丞相,就应当不吝啬钱财。既想结交田蚡这种新贵,又不愿付出代价,舍不得献出一块好地,怎么可能结交成功呢?

  第二,田蚡确实帮过魏其侯窦婴的大忙——救了窦婴杀人的儿子。窦婴之子犯法受过田蚡的实惠。受人之惠,必然应以相报。你不报恩,必然会招致他人之怨。天下很难找到帮人而不求回报的人!

  第三,田蚡既然开了口,如果你再不给他,肯定会使田蚡非常没面子。田蚡丢了面子,又没有里子(城南之地),岂能不和窦婴结下大仇?

  田蚡确实是个小人!他与窦婴、灌夫结怨之后,首先就拿灌夫开刀。因为田蚡虽然很恼窦婴,但是,窦婴并没有什么把柄可抓;倒是灌夫的家族在颍阴横行不法,属于应当打击的豪强之列。好吧,灌夫,谁让你强出头呢?一时找不到窦婴的把柄,就拿你先开刀吧。

  图穷匕见 厮杀在即

  元光四年(前131)春,田蚡率先把灌夫家族在颍阴横行不法之事上报汉武帝,请求查处。汉武帝认为这是丞相分内的事,不必向他请示(上曰:“此丞相事,何请?”《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汉初汉武帝设立内外两朝之前,丞相的权力非常大。当年吕后那么有权势,因为没有右丞相王陵的同意都不能封诸吕。处理灌夫这类退职将军的事,确实只需要丞相处理就可以了。田蚡把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的案子上报给汉武帝,目的是为自己日后处理灌夫案件遭遇麻烦时先伏下一笔。毕竟,田蚡的主要目的是除掉有皇亲国戚身份和侯爵爵位的老丞相窦婴,不得到皇帝的支持是不行的。至于灌夫,只是一个引子而已,尽管他与窦婴交厚,但他的死活还是在田蚡一念之间。请示汉武帝,得到汉武帝授权,田蚡实际上是为自己请到了一把尚方宝剑,同时也巧妙地将汉武帝引入自己设下的窦、灌棋局中,用皇帝的手,堂而皇之地除掉自己的眼中钉——窦婴。

  灌夫好勇斗狠惯了,知道田蚡要以家族横行不法这件事处理他以后,也不示弱,扬言田蚡只要敢下手,他就将自己握有的田蚡的重大把柄公之于世。灌夫手中的这个把柄也不是一般的把柄,而是一个可以置田蚡于死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田蚡当年对淮南王刘安说了几句事关皇位继承的话,接受了淮南王的重金。灌夫只是鱼肉乡里,而田蚡可是妄言废立,这可是杀头的死罪(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由于田蚡知道灌夫手中握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核武器”,所以,田蚡尽管有汉武帝允许他单独处理灌夫家族在颍阴横行不法之事的上谕,还是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又有人在田蚡和灌夫之间进行调解,田蚡便和灌夫达成了互不伤害的默契。

  不过,田蚡这一次之所以手下留情,完全是一种策略,他绝不会放过灌夫,只是他要找到一个能够不危及自己的机缘,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田蚡与窦婴这两代外戚因为窦府家宴和城南索田之事结下大怨,但是,和丞相结怨并不致死,为什么窦婴最终会被杀呢?

  请看:窦婴之死。